那天单方面和车时勳不欢而散後,他们又将近一个星期没有见面,就连在家门口或是大厅碰见的机会都没有。
最近夏尔雅手上的案子都陆续开庭,其中一件涉及刑事的案件,因为对造律师反覆在准备程序理要求补陈答辩书,且屡屡提出先前未拿出的证据突袭,她只能在过程中强力争执证据能力问题,承审的受命法官却都驳回了她的异议,让对方事後提出的证据全数得以进入审理程序,为此她只好又跟当事人约了几次面谈,调整全案的诉讼策略。
今天下午第一次的辩论程序开庭,对造律师又拿出另一份影音档案,影片的画质比先前在准备庭时的还要清晰,清楚地拍下了她的当事人对妻儿长达十分钟的施暴过程,几乎完全翻转了整个局势,虽然她当下立刻异议,但法官的心证显然已经受到了影响。
下了庭,她的当事人非但没有因为自己隐瞒真相而反省,反倒直接在法庭外头斥责她辩护不力,冷嘲热讽地说她只不过是靠美貌走後门才当上合夥律师,最後甚至当着她的面打电话给阳城的所长张致和,表示要即刻与她解除委任。
面对这麽不可理喻的客户,夏尔雅也懒得多说什麽,反正当初就是老板看在对方和他有几分交情才硬是要她接下这烂摊子,现在客户看她不爽要解除委任,她也省得要昧着良心硬是把黑说成白。
分明就是个下了班喝了酒之後就会对妻儿动粗的烂人,却还在人前装着一副爱妻好男人的形象,简直是标准的衣冠禽兽。要她替他辩护,她还觉得这几十万的委任费拿的良心过意不去。
将脱下的律师袍挂在手臂上,她拎着皮包和卷宗下楼,准备去停车场拿车,没想到上了车之後却发现车子怎麽样也发不动,她只好拨了通电话给长年配合的修车厂询问几个简易的故障排除方法,一一试过之後还是没能解决问题,也只能请车厂找时间来法院替她把车送修。
下了车,夏尔雅走出停车场,外头却忽然下起了倾盆大雨,她护着手里的文件狼狈奔走,最後顶着被打湿的而垂落了几绺丝缕的发髻站在法院大门口的屋檐下。
早上出门时,新闻台的天气预报明明就说今天一整天都是晴天,她索性就没带伞出门,那麽请问现在这场大的像是随时会有洪水猛兽出现的雨势怎麽一回事?
一整天下来没碰上半件顺心的事,先是在法庭上不断被对造律师和法官刁难,下了庭又被那个该死的沙猪当事人劈头数落了一顿,车子又这麽恰巧地在这个时候出了问题,现在又被一场来得莫名其妙的大雨困在法院走不了,难不成她今天又水逆了吗?
瞪着倒落倾盆大雨的天空,夏尔雅忿忿咬牙,气得几乎想和老天爷对骂一场。
沉了口气,她从皮包里拿出手机打算叫车,打开软体却发现系统连线异常,即使重开了三、四遍还是一样无法登入。
简直绝了,连车也不给她叫,是要她在这罚站到雨停吗?
夏尔雅不可置信地瞪着屏幕上那打算旋转到天荒地老的圈,气到差点就把手机摔了。
她沉吁了口气,打算把手机收回皮包,手心却忽然传来震动,她重新拿起手机点开萤幕,看见了来自连锁餐厅的生日祝福简讯。
对,她又差点忘了,今天是她生日。
三十四岁生日,却没一件事顺她的意,还真是一如往常呢。
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替她过生日,她的父母压根儿无心於她,流连在各自的温柔乡里,自她有记忆以来,都是保姆在照顾她。
长大之後,她知道自己不是像其他小孩一样是父母间爱情的结晶,所以就更讨厌过生日了。每当到了这一天,她就会想办法在外头待到午夜过後才回家,好让自己能够暂时忘记她是一个不受父母欢迎的存在。
十五岁那年,她的母亲被交往多年的男友背叛,对方不但和她的妹妹勾搭上,甚至联手骗走了她大部分的财产。深受打击的母亲罹患了严重的精神疾病,忽然在她生日的那晚说要带她去庆生,那是她第一次听见有人记得她的生日,甚至为此感动得热泪盈眶。
结果,母亲开着车带她外出,却一路猛踩油门,连续闯了好几个红灯之後,最後在偏避的产业道路上被闪避不及的拖板车自驾驶座侧猛力撞击,当场死亡。
坐在後座的她好不容易从支离破碎的残骸里爬了出来,看见的就是她母亲那张满是鲜血却死不瞑目的狰狞面孔。
那样怵目骇人的腥红,就是她母亲在她眼里最後的模样。
母亲死後,父亲去医院将她接了回去,却没有只字的关心和安慰,甚至当着外遇对象的面斥责她为什麽要跟一个已经发了疯的女人走,然後要她开口喊那个才大她不到十五岁的女人妈妈。
从那一刻开始,她就想着要逃离,逃离那个无以称之为家的牢笼。
上大学那天,她立刻从那栋每天都有不同女人进出的房子搬了出来,开始半工半读,更与父亲断了联系。每个月他固定汇来的生活费她一毛也没动过,甚至在毕业後拿到第一份工作时就把那些钱原封不动的汇回那人的帐户,也把所有的通讯方式换了,彻底与家族切割。
她一点也不想和他有任何关连,一点也不想要想起自己身上流着冷戾且肮脏的血液。
所以说,四月二十八日,完全就是一个代表不幸的日子。
难怪在这个这麽不幸的日子里,她的一天过得这麽不顺心。
夏尔雅垂着眸,唇角扯开一抹讽刺而凄凉的弧度,毫不犹豫地将那封祝贺简讯删除。
生日快乐?
她的生日一点也不值得快乐。
几分钟後,一通电话打了进来,是她的助理杨心安。
夏尔雅深吸了一口气,调整好心情之後才按下通话:「喂?」
「夏律,你要我去朝阳医院调的病历资料出来了,已经放在你桌上了!」杨心安那总是如孩子般甜腻而轻快的语调自话筒里传来,和她现在的心情呈现强烈的反差,没由来地又让她心烦。
「嗯。」她淡漠地应了声。
「你今天还会进办公室吗?」知道老板下午有庭,现在又下起了大雨,八成是不会回来了,但身为助理她还是得确认一下,否则如果老板其实要回办公室,而她这个助理却先下班了,那该有多尴尬?
「我不回去了,你忙完就下班吧。」她简短地交代过後就把电话挂了。
既然有了车时勳的病历资料,她很快就能知道那天他瞒着没有说的秘密是什麽了。
回忆起那时他闪躲的模样,她胸口又是一阵闷。
抿着唇犹豫了好半晌,夏尔雅决定打一通电话给他。有了病历资料,她也得请他把事情交代清楚,他们是有必要再见面讨论一次的。
「喂?(여보세요?)」
电话接通後,传入耳里的仍旧是每次打给他时会最先听见的语句。时隔一个星期再听见他的声音,不知怎麽地,原先盘旋在她心头的那股烦闷似乎淡了一些。
「车先生,我已经请助理调出了你的病历资料,请问……」
夏尔雅依旧像过去几次一样主动要和他约见面,可这一次,他却连问句都没让她有机会说出口就出声打断了她。
「夏律师。」男人的嗓音比平时还要来得低沉,隐然散发出几丝不易察觉的冰冷和不悦。
「……」夏尔雅被这突来的冷漠刮得一愣,一时没了声音。
她屏息着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他也没说话,话筒里只剩下他平稳的呼吸声。
这场极长的静谧伴随着外头滴滴答答的雨声,搅拌成了折人的沉闷,两人之间似有无形的烟硝冉冉而升,沉默地在话筒两端相互对峙着,谁也不肯发出任何一丁点声音,彷佛是只要开了口就形同败阵那般。
夏尔雅紧紧地握着手机,对於这样安静却针锋相对的气氛感到无措,脑里是一片空白。
大概过了五分钟,或是更久的时间,她听见电话那端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叹息,下一秒,车时勳低沉的声音又传来。
「夏律师,你现在在哪里?」
……
夏尔雅没想到车时勳会开车来接她。
当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自己的位置後,只听见他轻轻说了一声「等我半个小时」,半个小时後,那辆白色的休旅车就这样出现在她面前,而那个西装笔挺的男人就这样打着伞下了车,朝她走了过来。
这一幕,似曾相似。
在她的记忆里,似乎也曾经见过这样的画面。
一个面容总是模糊的让她看不清的男人,在滂沱大雨之中撑着一把黑色的伞,朝站在图书馆屋檐下避雨的她走来,而记忆里的她也像现在一样,对於男人意料之外的出现感到讶然,同时胸口也有一股陌生的情绪隐然翻动着……
上了车之後,她仍是一句话也说不出话来,只能紧抿着唇微低着头,偷觑着那个为了替她撑伞而淋湿了半边肩膀,现在正专心开着车的男人。
一上车,他就把副驾驶座的暖气打开,然後在遇上第一个红灯的时候,从後座拿了一条乾净的毛巾给她,要她把被打湿的裙摆和双腿擦一擦,却始终没有顾及自己。
比起她,他根本才是那个需要先把自己弄乾的人。他身上那套浅灰色的西装已经湿了大半,就连西装下的白衬衫也深受其害,发梢甚至也沾上了雨水而弄垮了原先俐落的发型。
她可没忘记一个星期前这个男人还发着高烧昏睡在自家沙发上,要不是和她有约,要不是她进得了他家,他或许就这麽把自己烧成了笨蛋也说不定。
内心挣扎十几分钟,夏尔雅咬了咬唇,终於在遇上第七个红灯时豁出去地开口。
「车先生,你先把头发擦乾吧。」她边说边把手里的毛巾递了过去。
闻言,车时勳稍微转过眼,瞥见了她显然不太自在的神色,薄唇勾起了一抹清浅。
「谢谢。」
接过她地来的毛巾,他低道了声感谢,将发梢和脸颊上的水珠拭去,眼看着灯号转绿,他随手将毛巾摆在腿上,踩下油门继续前行。
车内再次陷入一片沉默。
大概又过了十分钟的时间,正当夏尔雅努力尝试着要找些话题来打破这让她万分不自在的静谧时,那个专心於路况的男人像是即使不看她也能察觉她的心思那般,又率先开了口。
「夏律师吃过饭了吗?」
一个开完庭刚从法院出来就被倾盆大雨困住的人,能去哪里吃饭?难不成他觉得她是特地来法院附近用餐的吗?这不摆明了是明知故问吗?
对於车时勳的提问,夏尔雅第一个反应是翻白眼,可过了半秒,她就意识到了他的用意。
他是因为发现了她对於这样沉闷的气氛感到不自在却又迟迟开不了口,所以才主动先和她说话的吧?
这男人的心思为什麽总是这麽细腻?为什麽总是先想到别人?
刚才淋了雨的人是他,可一上车,他却是先替她打开了暖气,然後拿毛巾给她擦拭,就连上一次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也是故意用着挑怒她的语气和她说话,想让她不会因为自己选择转身离开而感到愧疚……
意识到了这些,胸口微微地拧了下。
她启唇,顺着他的话答:「还没。」
感受到她难得的温顺,车时勳噙着笑,进一步询问:「今天是你生日吧?想吃什麽?」
「……」夏尔雅狠狠愣怔,黑白分明的眼眸里颤动着无尽的诧异。
他怎麽知道今天是她生日?
她张着口想问,却发现吐不出半点声音。
为什麽?为什麽车时勳会知道她的生日?她分明没有和他提过的。除了事务所的同事以外,她这些年几乎没有跟任何人提过这件事的……
许久都没有听见她的回应,车时勳分神看了她一眼,瞧见了她脸上太过鲜明的讶异。
「夏律师喜欢吃什麽?中餐、西餐、日本料理,还是想吃韩式料理?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家道地的参鸡汤,要试试看吗?」他刻意忽略了她眼底的惊讶,自顾自地说着,视线专注在前方的车况,假装没看见她此刻的表情。
「……」
夏尔雅紧抿着唇,心脏被不知名的旁徨给团团包围,颤抖着无处能躲藏。
他又是怎麽知道她喜欢喝蔘鸡汤的?还有上一次夜市里加了红豆的豆花也是……
蔘鸡汤和红豆粥都是她去韩国交换的那年才开始喜欢吃的,这些事情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连和她认识了十五年的梁禹洛都不知道,那又为什麽车时勳总像凑巧似地猜中了她的嗜好?
还有她的生日跟他家的密码……
这些到底是怎麽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