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飛行員的後裔 — 第三章之二  班長

正文 飛行員的後裔 — 第三章之二  班長

刺蝟头老师是个充满正义感的男性,那个年代,老师拿藤条打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小朋友被打完回家也不敢跟爸妈说,因为说了会再被打一次,所以即便是双手双脚被老师打到红肿浮起,回家也会藏好不让家里人看见.

某一个早晨的第一堂课,我抓起教室外牛奶罐中的其中一瓶牛奶,扭开瓶盖想也没想就囫囵吞下肚.

上课钟响,我看见外头还有一个同学在不停的翻开牛奶罐,他焦躁地又生气口中不断碎念,最後气呼呼地奔进教室用尖锐稚嫩地嗓音大叫.

「谁偷喝我地牛奶!」然後就开始大哭.

「怎麽了?」刺蝟头老师走进教室问.

「老师!我的牛奶被他们偷喝了!」男同学边啜泣边说.

「怎麽会?」老师皱皱眉头,接着那抬起头,表情严肃注视大家「有人多拿牛奶吗?」

大家面面相觑,谁也没说话.

「牛奶不是都分配好的吗?」老师又问.

这时有定牛奶的同学几乎都喝完了,牛奶玻璃瓶一瓶瓶的都放在桌上,包括我的.

老师越过讲台走到角落的办公桌,翻开抽屉从凌乱的文件中找到登记牛奶的单子.

其实他可以不用看的,因为整个班级最後一个订牛奶的人是我,所以每个人都应拿到一瓶牛奶,我还在暗中偷笑老师的愚蠢.

但老师看了看手中的表格单,居然将视线越过班上所有人落在我身上,我与刺蝟头老师对望的一瞬间,露出心虚的表情,为何我要心虚,我不明白,我明明是有交钱的,於是我没说话双手平放教室课桌,转为开始检查自己的指甲.

「看起来是有人偷喝,还不承认.」刺蝟头老师说话越来越严厉.

「其实老师心里已经明白是谁了,但我还是希望那个人可以自己出来自首,家里有什麽困难老师都可以帮忙的.」

刺蝟头老师语气中听起来强压怒气,来回在讲台上踱步,目光如炬不断扫视所有人,他有时叹气,有时严厉指责,还把自己过去犯错的经验都拿出来分享,台上台下一片死寂的安静,教室时钟显示已经又逼近下课.

「那个偷喝牛奶的人看起来是不愿意承认.」老师双手撑在讲台桌边缘,深深吸口气说:「好!没关系!老师有的是时间!那个人不承认我们全班就继续待在这待着都不用下课.」

「齁!」全班同学同时发出抱怨声.

当人与人没有利益冲突时,大家都是好朋友,但有了利益冲突,谁也别想做朋友,那个刺蝟头老师用一堂课交会了我.

没多久台下开始有稀稀疏疏的声音,同学与同学互相窥视,最後我听见了最不听见的话语,然後越来越大声.

「就是辰轩啦!」最後一个同学讲大声的说,让所有人都看向我这.

「不是我.」我冷静地回.

「对啦!是辰轩,他家这麽穷怎麽可能订牛奶.」又一个同学补充.

「我有订.」我乱了阵脚解释,手下意识地拿起桌上空牛奶瓶.

这时没牛奶喝的男同学天杀的又开始嚎啕大哭.

「老师是辰轩偷喝的!」有同学直接站起来,对着老师指着我说.

「辰轩你过来.」老师看起来一脸预期内的表情.

「老师…我有订牛奶…」我一脸无辜地起身缓慢脱步到老师身旁.

「辰轩,家里有什麽困难都可以跟老师说,我们做人要诚实.知道吗?」刺蝟头老师耐住性子的说.

「但我真的没有偷喝阿!」我再也受不了对着老师大叫.

老师一个箭步抓起办公桌旁的藤条,冲过来就是一阵乱打,我痛的向後退了好几步,撞到前排同学的桌子,桌子跟同学都歪成一团.

「老师今天一定要教会你诚实这件事.」藤条又再度落下.

「真的不是我!」我用沙哑的声音哭喊.

「我的纪录本上就没有你,你还说有!」

「我真得的有给老师钱啊!」我跳着脚用侧边屁股接下老师一下下的鞭击,

阵阵刺痛烙印在大腿与屁股上,我以为会就这麽被打死在教室,老师壮硕又如山般高过我,我丝毫没有力气抵抗,只能任由他摆弄.

刺蝟头老师终於累了,将藤条啪的一声压在讲台桌上,然後扔下一句话准备走出教室.

「去叫你爸妈来学校.」老师连我有没有爸妈都不知道.

「你有种就把我打死!」我豁出去地怒视着老师.

我侧身坐在地上,手抚着腿上火辣的印痕,脸上泪水与鼻涕混在一团,衣袖被我胡乱擦的又湿又黏,但心里的委屈怎麽也比不上身体的痛苦.

「老师,不是辰轩.」绑着马尾的班长站起来,对着差一步就要踩出教室的老师说.

班长平直的浏海与眉毛贴齐,语气有些胆怯,但瞳孔散发坚定光芒,我从课桌椅的间隔中与她对视,她又转向老师再度开口.

「老师,辰轩缴钱的时候我在旁边有看到,应该是老师哪边有弄错了.」班长的声音温柔有温度.

彷佛有一道没钥匙的铁锁,喀擦一声,在我心底某处被按下,就这麽扣住了,再也解不开.

刺蝟头老师没有他搭理她的话,撇下一个冷漠的眼神离去.

那天中午,外婆抛下所有工作,在烈日下骑着脚踏车,滴着汗来到学校.

在听完过程後,外婆发现了我腿上的鞭痕,不忍心的上下抚摸,我知道她想抚去我的刺痛.

「阿嬷给你的钱你有交给老师吗?」外婆温柔的问.

「恩.我给了.」

「我明明就没有登记到,还说有.」刺蝟头老师不悦的在一旁说.

「老师,我还是相信他,他是我孙子,他说有就是有.」外婆没有证据的站在我这边.

「唉…」刺蝟头老师抓抓头无奈的走去训导处角落.

换来了主任,主任也是一坐下就先设定好立场,往我没交钱的情况出发问话,怎麽大人的世界,都是一个样,我实在不懂.

「辰轩,你确定真的有把钱交给老师吗,一千块是长这样喔.」主任从口袋摸出一张千元大钞,一副穷人家没见过千元大钞的样子.

「恩,我真的有给老师.」

主任先是伸直了腰,在椅子上左右转了一下,然後将椅子拉靠近我,在我耳边小声地说几句话,让我感到厌恶的几句话.

「辰轩,你听主任说,你如果想喝牛奶主任可以帮你出钱,你只要承认你把钱弄丢了就好,我手上的这一千块就给你,好不好?」主任说完露出解决事情的微笑.

我看了看他手中的千元大钞,又看了看他,如果说谎承认了,事情真的会解决吗?他真的会把手中的钱给我当作结案吗?

无论如何,我知道外婆会伤心.

於是我还是摇摇头.

主任叹口气站起来,对着刺蝟头调侃老师说:「算了啦,一瓶牛奶而已,你应该不会要叫警察吧?正义名师.」

「叫什麽警察?」外婆有些激动地站起来问.

「小时候不学好,长大会更加一等.」刺蝟头老师冷漠回应.

剑拔奴张之际,班长气喘吁吁的冲进训导处,手中抓着两张上头有表格的纸张,圆润清澈的瞪大双眼,高高举起两张纸,对着我们大声说.

「老师你搞错了!辰轩没有订营养午餐,可是他有订牛奶!」

班长从老师如废弃的办公桌搜出他的纪录资料,家里很穷,没有钱订午餐,所以我的午餐都是外婆收集隔夜的剩菜饭,打包好让我带来学校再当一次午餐吃.

刺蝟头老师有些震惊的抢过两张纸,比较了一下,才垂下眼睑搔搔头,刚才霸气凛然之势荡然无存,他一脸不好意思的回到座位坐下.

「这个嘛…辰轩,不好意思,老师好像搞错了.」他眼神飘向左方地板.

「没事,没事,牛奶而已嘛!」主任大笑着拍拍老师的肩膀,好像刚才只是打个喷嚏般的小事.

外婆脸僵在一边,一会後,她扶住膝盖站了起来,走向训导处门口,摸摸班长的头顶说:「谢谢你阿,小妹妹.」

班长回以灿烂笑容.

外婆又回过头,以一个有魄力的声音,字字清楚的说:「老师,我们家穷,但我们穷的有尊严.」

「要不要留下来吃个午餐…」主任想叫住外婆,但她已经转出门外.

我追出门,陪外婆走到门口,看着她骑上破旧脚踏车,在烈日下,只戴一顶布做的帽子,火热的太阳照在滚烫水泥路上,也照在她皱纹略深的皮肤上.

「好好念书,才能翻身知道吗?我回去了.」外婆又是这句话,然後都也不回的踩着踏板离去.

从那天开始,我多了一个朋友,班长.

「那少一瓶的牛奶到底去哪了?」我纳闷地问.

「被他喝掉了.」班长指向当时第一个站起来指认我的同学.

我想站起来去找他理论,却被班长拦住了.

「没用的,我们没证据,而且他爸是家长会会长,没有人会相信你的.」

「…」

「辰轩,我们要快点长大,快点会赚钱,让瞧不起我们的人心服口服.」

班长成绩很好,下课也很努力念书,後来我才知道,原来她家境也不好,住在我家隔壁村,步行需一小时的距离,我有时会把多余的地瓜拿去分给她吃,

他们家只剩下她与姑姑,姑姑也是个老师,她的父母好像很早就离世了,大概是同病相怜的关系,我们後来常常下课一起背着书包走过一望无际的田埂回家.

可惜有朋友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她在小学五年级那年转学走了,我又回到没朋友的一个人.

她转学前的最後天上学日,我们聊了很多,关於她,关於我,关於未来.

「嘿,辰轩,你电话多少?我搬新家後打给你.」

「喔好啊!」我开心的撕去课本的一小角,用铅笔写下了外婆家电话号码.

「说不定之後还可以一起上学喔!」

「但你连要转去哪一间学校都不知道…」

「哈,我也没办法,姑姑很匆忙地转去另一间高中当老师,我也是迷迷糊糊地…」班长说完吐吐舌头.

「希望我们都能快点长大,快点会赚钱,能够过上好日子.」

「对!我们要快点长大,脱离贫穷.」

不知道何时开「快点长大」四个字变成我们之间地暗号,一个互相打气的暗号,可惜当时太过年轻,还不懂得珍惜当下拥有的时间,只希望时间快些流过,我们以为长大就是美好的未来.

班长在一个早晨升旗典礼後,背着书包跟大家道别,虽然只有我跟他挥手.

我从教室窗户看着一名女性牵着她的手徒步走出校门,消失在校门口的转角深处.

好像有人说过,人生就是不断了相遇又道别,但或许跟生命中某些人道别後,转身就是永远不见.

我翻开课本缺角的那一页,想着班长握有我的联络方式心中安定了不少,而当下的我怎麽也没想到,班长离开後,却再也没联络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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