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深脸色晦暗不明，久久没有应答。
看清她眼底闪烁的泪光，他胸口紧揪，松开压在她腕处的手，拿起落在枕边的盒子和胸徽。
舒妍静静瞧着他的一举一动，感觉自己的心脏正被浪涛拍打着。她绷着眼，不让一滴眼泪脱逃，因为一旦防线被击溃，认清情感之後所承受的压力与夹在各种角色间的矛盾便会一发不可收拾。
他的沉默，已让迷雾散去七八分。
隐於黑暗的人都有种默契，不会直接承认身份，但若有意透漏，仅靠眼神交换便能彼此了然。
他把胸徽放回盒子里，摆到床边的小桌子上。
「这是楚洋的。」
「那你……」她鼻音浓重，眼周通红。努力用混乱的脑子思考他的身份时，组织与战区有过交易的事忽然浮现脑海。
他身上不寻常的伤痕、敏捷的身手……
脑袋转了一圈，从屈指可数的相关知识中找出了或许可行的方式，她动了动左手引来顾深的注意，指了指他，再曲肘收回将手搭於右臂上。
有些不达意，但她认为他能明白。
顾深被她的举动逗笑，一部分的心疼转变成柔软的水在心海荡漾，本就深陷的某处更是坍塌崩毁，疼惜得一蹋糊涂。
「我是。」
简洁的两个字令舒妍怔忪一瞬，眼泪一下子被他异常温暖明亮的笑给勾了出来，肆意覆满面颊。
她控制不了溢出眼眶的泪滴和爆发似上涌的情潮，却极力克制自己哭出声音。
他低头轻吻她的眉心，指腹反覆抹去渗出眼角的泪水，哄着安慰着，向她倾尽毕生的耐心与温柔。
过了好一会儿，她的情绪终於渐趋安定，抽着鼻子用盈满水雾的眼与男人对视。
顾深被她看得心浮气躁，翳了翳唇，将她从床上拉起让她坐卧在自己盘起的腿间，一手稳住她的背，一手去整理她掀起的衣摆，拿来薄被披盖在她身上。
舒妍反应过来他的用意，配合地抓紧被角遮盖自己，面红耳热，没敢抬头，蜷缩起身子依偎在他怀里。
「我最大的秘密已经在你手上了，可以跟我说说昨天发生什麽了吗？」
「在那之前你能先告诉我，楚洋……是怎麽死的？」
顾深一怔，眼睫低垂，「你听说了什麽是吧。」
他用的是肯定句，而她亦没有否认。
男人如扇的睫毛下是不易察觉的情绪，开口时也未显露半分动摇，平稳道出惊人的事实。
「他是我杀的。」
顷刻，她五指收紧，在被子上抓出了极深的印痕。
直到今天，顾深仍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楚洋这个人，明明在被组织抓住前就隐隐有所感，却没有趁早脱身，甚至向立场未明的他表明身分。
「我觉得你是个好人。」
当时他是这样说的，笑容灿烂得没有一点可能被杀的紧张感。
但不得不说听到这句话时，顾深是动容的。他潜伏在组织近四年，经手多场交易，从最初抗拒不屑到後来的习以为常，连他都分不清自己仍心存光辉，还是已被黑夜吸纳。
可楚洋，凭着直觉就将他与组织划清界线。
所以，他没忍住劝他离开，也是间接透漏了自己与他同属一阵线。
相比他的焦急，楚洋表现得不慌不忙，朝他露出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
「我要是走了，危险的就是你这个搭档了，顾深。」楚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待的时间长，组织也许不至於要你的命，但我的死能成为洗清你嫌疑的手段。」
他抓住楚洋的手腕，严肃道：「你不需要这麽做。」
「顾深，我们之中必须有一个人留下，而那个人是你。」楚洋微微一笑，那笑里藏了深不可测的决绝与视死如归的觉悟，「组织制造、贩卖有杀伤力的武器，庆幸的是现在量少，但谁能保证以後？我知道自己难逃一死，若我的命能成为助力，我义不容辞。」
顾深眉头深锁，想再说些什麽，却觉得会污辱了楚洋的决心。
若今天换作是他，多半也不希望有人制止。
他们都是写了遗嘱，做好赴死准备才接下任务，临阵脱逃，会令他们对自己的信仰再也抬不起头。
「一个人在黑暗里行走是很煎熬、很困难的，但你一定要记得自己是谁。」楚洋的拳头伸向他，「我的胸徽、我的信仰就交在你手中了。」
最後，顾深几乎是压着嗓子应承，将小小的胸徽紧握在掌心，彷佛那是他必须抓住的最後的希望，而後伸出与楚洋碰拳。
但是他们都低估了组织的残忍。
几日後，楚洋在下班前半小时离开资料室便没再回来，顾深心里担心，却不好擅离岗位。
播送声码的机器难得在非交易日响起，要求所有交易组成员於指定时间走一趟通知地点。
楚洋的消失、突然的指示，为的是什麽顾深心里跟明镜似的，而其他人虽然还不清楚内幕，也隐约感觉到这次召集是因为前回失败的交易，不好的预感随之蔓延。
夜黑风紧，荒草丛生的郊外矗立着几栋旧时的废弃厂房，久未有人踏足，厂内生满野草，藤蔓沿着墙壁裂缝攀爬向上，剥落的油漆块碎裂成星末四散在墙垣。
迈入空旷的厂房，四周宁静无声，唯有跫音回荡，没有街灯的郊区，从破裂的屋顶撒落的月光是唯一的照明。
月色正明处，衣冠楚楚的谢东贤坐在椅子上，双腿交叠，神态慵懒惬意，在清隽的光华下如出尘的仙人，与一旁满身血污的楚洋形成强烈对比。
雇来的两名打手将楚洋按跪在地上，他的双手被反绑在身後，脸上有乾涸的血迹和仍在汩汩流出的鲜血，深浅不一，衣裤被大片大片的殷红与尘土泥沙染色。
看见这一幕，所有人面色皆变得凝重，连呼吸都放轻了。
「亲爱的交易组成员们，欢迎。」
彷若被敲响的晨钟，沉重有力的声音传得又广又远，谢东贤脸上带笑，眼底却是深不可测的黑暗。
他一个眼神，两名打手便把楚洋从地上拽了起来，往众人面前推了推。他拿在手里的手枪在指间转了一轮，中指勾住扳机护圈，让枪身晃荡着。
「上次的失败让各位的辛苦白费，所以我替你们把老鼠揪出来了，为了让我们都记取教训，这偷偷摸摸的小贼嘛……」
沐浴在午後暖阳下的猫一般，闲适散漫的目光缓缓地扫过每一个人，停在了顾深身上。唇角度弧度渐大，比夜色更黑更沉的恶意在半弯的双眸里涌动，愉悦的轻笑令人自心底产生惧意。
他起身，信步至顾深面前，递出手枪，「就你来吧。」
闻言，众人皆倒吸一口凉气，因男人的多疑与狠毒而震惊。
顾深身为楚洋的搭档，是谢东贤首先列入怀疑的对象，让他来执行处决，逼迫他在组织和搭档间择其一，以判断他是否还能为组织所用，同时让在场成员明白背叛者的下场，达到杀鸡儆猴之效。
他们是交易导向的团体，有必要扣动扳机时向来乾脆俐落，不会折磨虐待他人的身心灵，而楚洋虽然是容不得背叛者，但终究是共事一段时间的同伴，别说是顾深，不少人也因这种做法蹙起眉头，甚至对警察有心结的葛妮丝都沉着脸色，不发一语。
太过残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