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八月十五日。
睡了整整十二个小时,接近中午的时候起床,恰巧把中餐当作早餐吃,早午合并,一个省钱兼睡饱的创新理念。
嗯?你问我睡哪?
「啧啧啧,赵清溪,这麽多房间可以睡,你以为我这样就被打倒了?」
我可谓完全俱现『蹬鼻子上脸』的骄横姿态。
「咋、明明是个用宅宅桌布的。」
「桌布妨碍到你了麽?桌布是无罪的!」
我悲鸣哀号,暗自下定手机要设密码。
饭後,阿嬷削了不输给正餐份量的水果大餐,好在我从小就接受这样的食量训练,虽然上大学後功夫下降,但这是磨练重回巅峰的好机会。
「阿嬷……我吃不下了。」赵清溪弃械投降。
「不用现在吃没关系,等下肚子饿再吃啊。」
「好……谢谢阿嬷。(苦笑)」
见状,我拿起叉子叉颗苹果送入嘴。
此时,一辆轿车和一辆厢型车来到我家的前院,轻按了两下喇叭。
「喔喔,林彧……你叔公来了欸。」
阿嬷见有客人来,开门招呼:「阿忠喔,很久没见罗,吃饭没,来吃午餐。」
「吃饱罗阿姨,想说顺便来这里坐坐。」
「当然好啊,泡茶聊天啊……啊唷,妹妹喔~长的好高喔。」
介绍一下我们家,三合院的外面有搭建铁皮屋顶,可算做一个半开放式场所,有泡茶桌跟家庭式卡拉OK,对於最近的便利商店骑车要十分钟的乡村来说,娱乐机能的卡拉伴唱机几乎每一家必备。
阿嬷出门迎接亲戚,对应该是幼稚园的小女孩眉开眼笑,仔细想想很小的时候的确会被亲戚大人们关照。
当然,对我来说这些亲戚顶多见过一两次面,没什麽印象,理所当然的待在客厅看电视吃水果。
「呐呐~林彧~」
无视。
「林彧~林彧~~」
视若无睹。
「宅宅桌布。」
左耳进右耳出。
「二十一年的单身狗。」
心无旁鹜。
「…………」
赵清溪见怎麽呼唤我都不理她,总算安静下来了。
很好,胜利。虽然遭受一些刺耳的挑衅,可练就金刚不坏之身的我是不会受伤的……呜呜、不会……才会呢……一点、都不痛喔……
纵使心中淌血,我依旧神色自若的看电视,虽然电视的内容完全没进到脑海。骤然,眼睛所见一片黑暗,有什麽东西遮蔽了我的双眼,伸手拿起,我立马倒吸一口气:
「这、这、这这这……」
颤栗的嗓音与不受控制颤抖的右手,要说为何,我手中的那件物品太过震撼。
脖子如提线木偶般一格格的转动,望向抛出凶器的赵清溪,此刻的她满脸潮红,双手环胸,衣衫下那浑圆饱满的硕果彷佛强调自身的存在感,娇嫩挺拔。
「你、你你做什麽啦?」
我真正意义上的崩溃,避过双眼,把手中的那件物品还给赵清溪。
「哪有什麽办法,你又不听我讲话。」
想必这招对她而言也是两面刃,赵清溪的音调有些飘扬颤抖,可豁出去的双眸却透出大无畏的精神。
「我听、我听,拜托你穿上吧。」
赵清溪接过我手中那带点於温的凶器,跑到旁边的空房间。
心脏嘣嘣直跳个不停,电视机的节目根本无法专心观看,现在的年轻人都这麽放荡吗?真是不知羞耻。
「…………」我。
「…………」她。
旖旎的氛围垄罩我俩,好一段时间的沉默。
凝视着什麽都没有握着的右手,我压抑下想闻的冲动,陷入他人来看想必莫名其妙的挣扎。
「林彧。」
「…………」
「林彧。」
「…………」
「你是不是又不理我了。」
「等等、不是、我刚刚发呆了,什麽事什麽事?」
整理好情绪的赵清溪眯细双眼「嗯嗯~~」的凝视我。
「算了,你先忘记刚刚的事。」
「──好我忘记了。」
「白色还是黑色。」
「……黑色。」
「你不是忘记了吗!变态!」
「白、白色。」
又花了一段时间平复心情,赵清溪再度开口:
「拿去,不要说姐姐对你不好,好好熟读。」
伪姐姐不知从何处掏出数本书籍,顺势坐在我身边。
「这什麽……『与女孩子聊天的速成新手教学~你也是明天的撩妹大师喔!』,这标题也太农场了吧。」
一股不祥的预感垄罩头顶,我看向第二本。
『日本牛郎界的第一把交椅~这世界男人只分两种,我跟我以外的。』
「太跩了吧这家伙!」
第三本──『Galgame攻略之神的无上秘笈,二次元没有本神攻略不了的女孩子。』
「乾我屁事!为什麽一副很骄傲的样子!」
第四本──『天崖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朵花,你还有草啊。』
「这BL小说吧,这封面……」
连我都吐槽不下去,玫瑰花配上两个美男子交融,我的视线开始模糊。
「啊啊、拿错了!不是那本,是这本。」
赵清溪以残影般的手速夺走『天涯无芳草』,递给我另一本。
『励志小白脸激发母性的三十六计,你也可以少奋斗二十年。』
「这哪励志、太颓废了吧。」
我想退还这些书,却瞥见赵清溪双眸绽放光彩,好似有星星闪烁。
「……那个。」
「怎麽样,这些可是姐姐为了你下午的约会特地找来的喔。」
可恶,这是怎样,那双眼彷若寄望期待,我怎忍心拒绝。
活了二十一年还不懂的拒绝麽?坚强起来,林彧,你可以做到的!
「……好吧,我看看。(妥协)」
我人真是太好了,今天又做了一件善事呢。
打开第一本,『与女孩子聊天的速成新手教学~你也是明天的撩妹大师喔!』印入眼帘各章标题如下:
第一章:噗噗、你真的觉得看这本书……哈哈、明天就能变成撩妹大师吗(笑)?
「笑屁啊!这书不就你写的麽?」
我按压抽动太阳穴,好久没有这麽气了,还是对一个素未蒙面的作家。
第二章:好啦,先别生气~说起来我也没跟女孩子讲过话欸嘿(俏皮吐舌)。
「装什麽可爱!你自己也是个单身狗嘛!」
这样还敢出书,以为下个农场标题就会有人买麽?
第三章:说起来,好像只要下个农场标题就会有人上当、哈哈!
「混蛋,我一定要向消保官投诉。」
第四章:反正大家买书也只是为了买足内心的对求知的愧疚,根本不会看内容嘛(两手一摊)。
呜呜……虽然很想呛他,但好像也说的没错……这种两难的情绪是怎麽回事……
终章:我朋友说,只要会修电脑就可以跟女孩子聊天欸?你觉得呢?
「问我勒?你朋友不就是个工具人吗?」
到此,姑且是看完这本书的章节表,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再翻开它。
看向作者名,工具人……
──这家伙真的跑去修电脑了。
「第一本不行麽?」
「是我不行。」
「嗯嗯……那看看第二本……毕竟是专业的牛郎。」
第二本是访谈杂志,貌似赵清溪有用记号贴标记各章的位置,我翻开第一章。
第一问:你觉得你跟其他牛郎最大的区别是?
答:不只牛郎,这个世界的男人分两种……我……和我以外的。
一个金发帅气的牛郎啜饮着红酒,配以上位者的眼神面对镜头。
「这、这家伙真的很跩欸!」
可恶,太帅了害我吐槽都不犀利。
之後便是几页的访谈纪录,因为有之前那本的经验,我决定先看看各章标题再说。
第二问:为什麽只住高级饭店呢?不打算买房子吗?
答:因为饭店会有专人打扫,你想想,假设打扫要花一个小时左右。有那段时间的话,我可以让全东亚的女生幸福。
「好、好帅。」
这无与伦比的自信心,太帅了吧。
第三问:好棒的保时捷欸,一定花不少钱吧?
答:是喔,大概是我工作五小时的价位。
「这就是人生胜利组的余韵麽?我被贫穷限制了我的想像力!」
第四问:做牛郎做这麽久,有没有什麽是你最担心的吗?
答:最担心的事那就是我再也不是我。每天睡前都会照镜子确认我还是我,没有变成哪个不是我的人,这样才能够安心地睡眠。
「……我、我、我我我。」我说不出话。
合起杂志,再看下去也没用,完全是不同世界的人。
「怎样?」赵清溪殷切探询。
「完败、我唯一知道就是自己是只蝼蚁。」
「对不起喔,姐姐本来是想看你吐槽吐的死去活来,看来不小心伤到自尊心了。」
我白了赵清溪一眼,她嘻嘻窃笑。
……过分!你原来是来看好戏的!
「总之,看了这两本今天的约会绝对没问题,大丈夫(日文)。」
伪姐姐做出打气的手势,望向时间也差不多该出发。
出门三件装──钱包、手机、钥匙。
穿起布鞋,准备骑上脚踏车之际。
「NG!」
「啥?」
「啧啧啧,所以你才会单身二十一年啊,昨天李雯是走回家的没错吧?」
「嗯。」我点头。
「那你还骑脚踏车,回来的这段路上你是打算抛下她不管吗?」
「对欸,我没想到那麽多……不然我载她就好了。」
赵清溪露出傻眼的表情,摇头叹息。
「你觉得她会让你载麽,就算你们是国小同学,但想必也不熟吧?」
「是啊,从没讲过话。」
赵清溪见我没有放弃骑脚踏车的意思,直接夺走我的脚踏车,道:
「我放弃沟通了,你给我走过去,还有这个给你,待在耳朵上。绝对,我说绝对不准拿下来喔。」
不容拒绝的语调,凶悍态度,赵清溪递给我一个黑色的耳机。
「……好吧,我走了。」
「一路顺风喔。」
赵清溪洋溢青春的笑容,我却感到满满的恶意和不安。
「呼呼、呼哈……好累。」
汗如雨下,平常骑单车约十分钟左右的路程,换成双脚却花了近三十分钟。
「呼呼……呼哈……」
李雯已经在PU跑道上慢跑,我将包包置於一角,喝水喘息。
飘扬青丝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呵气如兰的喘息格外诱人,凝脂般的雪白肌肤泛着潮红。
如诗如画的美景,我好似曾经见过。
「说起来国小的时候,我上课都没在看黑板,都在假装望着窗外。」
……因为她坐在靠窗的位子,给了我一个正大光明欣赏的好机会。
「嘿、林彧。你今天没骑脚踏车吗?」
「车子被阿嬷骑去农田。」
我随口撒了一个谎,若要说明赵清溪的事,怕会控制不住自己。
「怎麽了吗?脸色好恐怖。」
──看来颜面神经的城墙已被攻破。
我双手搓揉面部肌肉,大大换气,换上大学三年锻链的假掰表情。
「昨来没睡好,加上本来就一副生人勿近的表情,我没事。」
「是哦,要一起跑吗?」
李雯啜饮白开水,拿毛巾擦拭脸颊的汗水。
「欸嘿嘿~新鲜美少女体液,拿去标价铁定削一笔。」
倏忽,赵清溪的下流发言传进脑海。
「是变态啊!」
「咦?」
李雯略为惊吓的倒退一两步。
……糟糕,吐槽赵清溪已变成反射动作──难道不只表情被攻陷麽?
「那、那个……林彧?」
……完蛋了,我刚刚的吐槽貌似、不对、是绝对吓到李雯。
「你看那边那个小男孩,他刚刚随地小便,我以为他是暴露狂,我话讲太快了,没事没事。」
连珠炮似的解说,李雯的神情依旧略显惊愕。
「林彧,不是姐姐要说,这藉口也太牵强。」
……闭嘴啦,也不想想是谁害的。
赵清溪的声音并不是错觉,而是从她给的耳机传出,想必她现在正躲在某处悠闲偷窥。
「毕竟这附近的厕所要到球场那边嘛,小朋友可能忍不住。」
好险,李雯貌似勉为其难接受我的说词。
还没开始跑我背脊惨遭冷汗浸湿,试图转换话题:「好,来跑吧来跑吧。」
「……嗯,好哦。」
曾经,身边有她的身影闪过,总是不自觉的吸引我的双眼。她的一颦一笑,如春风拂面。自国小毕业之後八年,当初的心仪雀跃之心,如今,有些许不同。
说是放下,又有些不对。
放不下,也不尽然。
李雯与我共同慢跑,大约三圈左右之际,领先两三步的她不禁放慢速度和我并行。
「林彧,你身体有出了什麽问题麽?」
就在我感到困惑之际,右耳耳机传出声音。
「她是说你生病,医生要你运动的事。」
我明明都已经在留意四周,为何还是找不到赵清溪这个偷窥狂。
「啊啊……那个是……该怎麽说呢…………不久前上楼梯的时候会觉得很喘,医生就建议我要多做运动,特别是心肺功能相关的。」
我又随口撒谎了,有点自我厌恶。
「好像很严重,你以前明明体能很好的不是吗……足球队队长。」
李雯婉转一笑,的确我以前曾任足球队的队长,不过那都是陈年往事。
「……以前……欸哈哈……毕竟那是以前。」
我苦涩的摇摇头,李雯没有过多的追问,再跑了两圈後。
「要休息一下吗?」
「你先休息吧,我再跑一圈。」
「呵呵、那我也再跑一圈。」
「齁齁齁~~感觉不错呢?」
「有谱哦、有谱唷~」
「噫呀、真是青春馁~呼呼、好青涩~」
我白了幸灾乐祸的赵清溪一眼,虽然不知道她有没有收到。
「咕噜、咕噜……」
一口气灌了整瓶水,喉咙依旧乾燥,不知道是不是头发太长的因素,既闷热又不舒服,让我决定之後要找时间去剪头发。
「我去福利社买个饮料,你有要喝麽?」
赵清溪:「林彧你白痴吗!你要主动邀约啊,主动出击,懂?」
选择性无视赵清溪的怒骂,我拿起钱包。
「咦?这附近有福利社麽?」
「有啊,毕竟是大学,怎麽可能没有福利社。」
李雯「嗯~~」的思索片刻,道:
「我都不知道欸,带我去看看。」
「喔……哦……那东西记得要带喔。」
赵清溪:「不错嘛,把握机会趁胜追击,把手给我牵起来,牵起来。」
──你是哪来的醉酒大叔麽。
拜国小时期常常跑来大学城玩,此处可说是我家後院都不为过,什麽小道路径早已摸得熟门熟路。
福利社位在学生宿舍的旁边一隅,八年不见,附近不只扩建了学生餐厅,居然连便利超商都进驻了。
「他们的宿舍好新喔,羡慕欸。」
李雯发出赞叹,的确,小时候我以为大学的宿舍都是那麽新颖,直到面对真相,才知一切都是小屁孩的幻想。
「毕竟是刚盖好,跟我那边的宿舍比起来真的是皓月比萤火。」
「我们那边也差不多,而且我们还是公共浴室呢。」
「黑唉~对我来说简直是天堂。」
「啧,变态欸你。」
李雯轻敲我的肩膀,轻飘飘的酥养感窜上心头,我顺着话题讲下去。
「顺带一提,我们那边是一个房间一个卫浴喔。」
「骗人的吧、好好哦。」
李雯表露惊叹,虽然跟我没关系却依旧有骄傲的感觉。
「说起来我们也要升大四了,你之後打算怎麽办?研究所还是工作?」
「我可能工作吧……你呢?」
……连能不能毕业都不清楚呢。
「先求个毕业吧。(苦笑)」
「会不能毕业吗……你以前成绩不是很好吗?」
李雯落玉盘似的婉转音调,在夏日蝉鸣之下,运动流汗之际,丝毫不显烦闷,反到平稳听者的心情。
「我才不想被蝉联第一名的你这麽说哩。」
说起来,我从国小开始每年段考都拿进步奖,却从没拿过前三名。
「可是,我觉得能够一直拿进步奖的你很厉害喔,表示你每一次都在进步,都再往上爬。」
「别闹了,这不就表示我一开始太烂,随便都可以进步吗……现在想想以前拿进步奖都被我阿嬷笑说怎麽都是进步奖,都拿不到前三名。」
我虽然自损自亏,但是阿嬷每次都是笑着看我的成绩,满怀荣耀,我想,不论我考好考坏,都不重要吧。
「现在想想,那个时候的计算方式好像连平常作业跟课堂表现都算在内,搞屁喔,这样我考试再认真不就一点意义都没有了吗?」
宛若菩提树下入禅的僧人悟出佛理,我以拳敲掌。
「现在才发现吗?呵呵、呵呵。」
「啊啊啊啊!我真是蠢蛋……算了,过去都过去了,多说无益。」
我发出悲鸣,想对着过去的自己大喊:「你搞错评分规则!」
「唉、林彧,我从刚刚就很在意,那个是相机吗?」
闻言,我开始把弄胸前挂着的相机。顿时灵光一闪,勾勒嘴角坏笑,猛然对准李雯。
她宛若受到惊吓的小动物,骤然用遮挡脸庞。
「不要拍啦!」
按下快门的前夕,彷佛断电跳电般原本高涨的情绪急遽停摆,提不起劲的感觉垄罩心扉,彷佛被凭空取走。
──我终究没有按下快门。
「开玩笑的,这个相机已经不能用了,什麽都印不出来,算是装饰品。」
「是哦。」我拿给李雯摆弄,她对准我按下快门,的确没有照片跑出。
我们就这麽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讲到以前国小发生的事,其实有些我早已不记得,或记忆模糊不清,但依旧听的宛若昨日的趣事般。
只因,跟我聊天的人,是国小的我攀也攀不起的存在,她的身边总是围绕着一堆女性朋友,不给包含我在内的任何苍蝇接触的机会。
那时的她对我来说闪耀无比,成绩第一,美丽动人,光鲜亮丽。
──名为完美的存在。
归程的路上,某交叉路口。
「那我往这走,掰掰。」
「嗯,掰掰。」她挥挥手,淡淡一笑。
──『扑通、扑通』,我竟感到怦然心动。
胸口的相机下意识的对准她的背影,但再按下快门键的前夕,遭良心谴责的我往旁边一移,拍下连绵不绝的山脉。
从福利社到此刻,耳机宛若不存在般静默,再也没有响起赵清溪的声音,我也彷若忘了她。
「林彧啊,去拿木材来烧热水,你阿公喝酒去睡觉了。(台语)」
「喔,好。」
一回到家,阿嬷坐在室外的塑胶椅上听广播,叫我烧热水。
顺带一提,我们家的热水器既不是吃电也不是吃瓦斯,而是不锈钢烧木材热水炉,简言之,就是用吃火的热水器。
「还记得怎麽烧火吗?清溪去给他教一下。(台语)」
阿嬷见我有些束手无策,笑着叫刚从客厅出来的清溪来帮我。
「明明国小的时候都会烧啊,忘记罗。(台语)」
「太久以前都忘记了。」
「我来我来,打火机给我。」赵清溪将围裙卸下,蹲下身子。
「你看看人家清溪学很快呐。」
对此我只能露出苦笑,把打火机交给赵清溪。
「…………啊。」
不小心的触碰到赵清溪的肩膀,我下意识的退开。她先是在炉口放置用乾树藤卷树枝的易燃物,接着打火机点燃报纸,待树枝燃起後丢入几块乾木材,不多时,便燃起火来。
「烧热水意外的很有趣呢、嘻嘻。」
赵清溪素手擦拭额际的香汗,回过头欣喜一笑。
如此近距离欣赏她的绝美的容颜,我不由得呼吸一滞。
「……你什麽时候回来的?」
你说呢?
我本以为赵清溪会吊人胃口,意外的是她直接道出:
「你们去福利社时我就回来了,帮忙阿嬷煮菜。」
「是喔,那这个耳机还你。」
总觉得不找点事情做会不自在,我取下右耳的通讯器。
「怎麽样,跟李雯的关系进展还行吧,要感谢姐姐喔。」
隔壁的伪姐姐用手肘顶我揶揄一番。
「确实,聊得很开心,那是国小的我做梦都盼望的事。」
不知是与李雯的相处过於欢乐,还是我对赵清溪的生疏感淡下,我发自内心的道出真实的想法。
「那真是太好了呢,你这个闷骚死宅男。」
伪姐姐挂上诡计得逞的诡笑,弹了我额头,随手拿起围裙走往客厅。
「谁是闷骚死宅男啊!」
我试图反击,拿起手机对准伪姐姐。目的当然很明确,就是趁赵清溪天气热在厨房忙汗流满面之际,拍出一张丑照。
「赵清溪。」
「…………」
「那个,赵清溪。」
「………………」
竟不理我!
逼我用绝招是吧。
「姐姐。」
闻言,赵清溪肩头微微颤抖一下,她缓缓转过身,早已备好的手机镜头完美对准模特儿。
「喀嚓、喀嚓。」随着手机的快门声,我将赵清溪那一瞬间的容颜烙印成数位资讯,储存於手机记忆体。
那一瞬间,我僵愣住不动。
赵清溪静默的脸庞上,有着一丝落寞孤寂,杏眸深处隐含者说不清的苦楚,微抿的粉唇,硬生生的将所有话语阻断。
那一刻,我产生了错觉,我与赵清溪之间,似成了两个世界的交界,她的倩影彷若水中的倒影,波动间即会消散。
「那个……抱……」
我下意识的想致歉,但不等我说完,伪姐姐便开口。
「之後等水热了先去洗澡喔。」
赵清溪宁静的脸上忧寂消散,眨了眨眼,以和煦的语调倾诉,俐落的系好围裙。
哗哗、哗哗哗──
淋着莲蓬头热水,慢跑运动的肌肉酸痛得到抚慰,我由衷的发出满足的叹息。
「呼哈~又活过来了~~」
一不小心我眼神涣散,沉浸於热水的洗礼,久久不能自已。
「……呵呵、呵哈哈。」
脑海浮现李雯动人的笑容,令我嘴角不自觉的上扬。
可下一刻,赵清溪苦涩的杏眸,紧抿的双唇,心中不禁一阵酸楚。
饭桌上的生鱼片泛着可口的光泽,因为住在长滨的阿嬷姐妺的丈夫是富冈渔港的渔夫(绕口),常常驶船外出捕鱼,所以我们家两个冰箱之一的冷冻库是塞新鲜渔获用的。
不过与国小记忆有所不同的是,旁边有醋饭,转念一想便知道是谁的杰作,我望向赵清溪,只见她试图洋溢骄傲的神色,嘴角还略微扬起。
鲜鱼汤浓味扑鼻,中药炖猪脚,龙须菜、青江菜……等等蔬菜。
「很久没吃过阿嬷的家乡味了齁,这个鱼没有刺很大只,慢慢啃……然後这个猪脚用中药炖一个下午的,吃胶原蛋白,这些菜都是阿嬷後面种的,没有农药。」
阿嬷边说边夹起菜,不多时,碗上已经盖满各色山珍海味,看不到底下的醋饭。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我顶着微凸的肚子,看索然无味的新闻。满足食慾後,倦意袭来……
「吃饱睡,睡饱吃,会变成猪喔。」
伪姐姐一手轻抚我肚子上,另一手拍在上面「啪」的一声。
骤然──
「记者快报,台东县『……』区『……』路上,一辆疲劳驾驶的砂石车司机打瞌睡,不幸与前辆车擦撞,辗压过一位女性大学生,当场暴毙。」
新闻记者偶尔的插播报导早已习以为常,可是熟悉的地名,後行车辆的行车纪录器所播放的纪录影片,与我记忆中的场景很是熟悉。
「……李雯。」
该不会……该不会……
不详的预感垄罩心扉,我吞咽下一口唾沫。
「要去看看麽?」
「咦?!」
伪姐姐以坚毅的神情道:
「你不放心吧,距离也不远,要去看看麽?」
「我……我……」
我陷入沉思,呼吸渐渐急促。
各种画面浮现脑海──
立刻冲出客厅的我。
思索过後决定迈步的我。
发讯息询问过後,久久没回心急如焚走出的我。
或多或少的画面一瞬间闪过脑海,好似错觉南柯一梦。
因为一闪即逝,我也没太过纠结,牵起赵清溪的玉手,道:
「吃的好饱,要不要吃门散散『吐』。」
我极力压抑心中的焦躁不安,口吃一番。
伪姐姐心照不宣,笑而不语。
「如果你愿意一直牵着我的话。」
口吃外加此刻伪姐姐的挑逗,二十一年单身资历有些承受不住,脸好烫。
这条乡间小路上路灯间距很长,用走的过於阴暗恐怖,外加夏天会有蛇出没,所以向爷爷借了手电筒一用。
牵着伪姐姐的手,走了约十分钟,脸红心跳的甜蜜很快便化作冰心噬骨的寒风,我的脸一霎泛白。
不幸事实,封锁黄线,闪烁警笛,吵杂围观人群……
时间八点,不论是肇事者、伤患、伤患家属都已不再,只剩交通大队处理剩余的琐事。
「回去吧。」
伪姐姐轻声说道,其话语轻柔穿透我心中的震撼不安。
「……嗯。」
我只能如此喃喃,如果有人想体验行屍走肉的心得,此时的我应该可以分享。
回到房间,我不愿多想的事实宛若实质的重量,压的喘不过气。为了找事情分散焦躁的思绪,我将随意塞进包包的衣物整理一番。
「这个是!」
我拿起手中的相片,这是列车上那奇怪的神秘女性给的,照片依旧呈现灰白色……原本应是如此……才对的……
「……怎麽可能!?」
我的嗓音与双手发颤,十张照片中的两张明显不一样,异样的两张照片上显示的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场景,倒不如说,就是李雯与我分别之时和赵清溪烧热水的时候。
「将一瞬间画面锁住的现代用品,古时候亚洲人第一次接触时,还以为照相机会把人类的灵魂锁住,换个角度来说,照片有没有可能……锁住时间。」
白衣女性离开前的自言自语,我本摸不清意思……但是……
「如果真的可以获得重来的机会。」
──那你就撕开它,解放那一瞬间被封锁的时间。
我轻轻的撕开相片。
白皙的闪光一霎爆发而出,双眼承受不住地闭上,同时,狂风四起,衣衫被吹的拍打。
等到亮光黯淡下来,睁开双眼,一切所见出乎意外,令人不敢置信。
「我回来了,真的回到过去了!」
时间是黄昏,地点是我和李雯分别的那个岔路。
盼到眼前独自走回家的倩影。
「李雯。」
我不禁呼喊出声。
「嗯?」
她转过头,微微侧首。
「那个……就是……我……」
糟糕,再来我要说些什麽才好──
「你等等会被车撞。」
不行,一定被当怪人。
「我从未来来的,未来的你不幸遭遇车祸。」
这也一样,会被当成神经病。
我苦思良久,都快要抓破头皮,运转单身二十一年所拥有的与女性对谈经验,对、没错,基本等於没有。
勉强想好说辞後,我小跑步至李雯身边。
「那个,我家的姐姐说,如果我让你一个人回家的话,晚餐就没饭吃。」
「诶诶?」
没错,绞尽脑汁所得出的答案连我自己都听不懂。
「那个、林彧……你有姐姐吗?」
「不是亲姐,是我爸爸的妈妈的姐妹的小女儿喔。」
「可是那样不就是阿姨吗?(秒问)」
不愧是天才,聪明的人就是不一样,竟然能找出我思索一段时间才浮现的疑问。
「毕竟她年纪跟我们差不多,所以如果我叫她阿姨的话她会发怒,真的很难懂欸。」
「我觉得是你多注意一点喔,女孩子的心思可是很复杂的。」
李雯掩嘴呵呵一笑,一想到这笑容不久後将会惨遭货车无情的辗压。
「我最近看新闻肇事意外蛮多的……你想,等一下的大马路不是没有红绿灯吗?」
像我们这里的乡下地带,因为人口与车辆过於稀少,所以很多路段都是没有架设红绿灯。
「说的也是,那就麻烦你护送罗,足球队长。」
边走边闲聊,我暗中警惕将要肇事的大货车。
「你姐姐现在在家吗?」
「在家喔……你妹也在家吗?」
「她暑假要打工。」
「好险,你妹超凶的。」
「我记得你们国小关系不好,她那时候跟我抱怨你呢?」
「喀、我只记得她超呛的。」
不多时,我们便来到六条车道的大路口,零星的车辆呼啸行走。
「啊啊!林彧你看那边!」
李雯手指着稍远处的一角,我刚好目击到一辆大货车明显逆行,好在对面没车,之後那辆车便跌落旁边低洼的稻田。
那附近的农家人察觉异样出家门,惊呼大叫。
将李雯送回家後,交通警察跟救护车抵达事故现场,我略为撇一眼,便感觉眼前一片模糊,天摇地动之下,夜色垄罩。
「夜晚的星空真漂亮。」
赵清溪的声响於耳边响起,只见她抬头望天,感叹发出赞赏。
「……啊、是啊。」
「…………」
「…………」
我应该是回来了,但是我的心情意外的平静,没有过多的惊吓──该怎麽说呢,有种不愿相信,却也无法否定的复杂。
压下心中的惊骇,神色不露半点。
「(吸吐)~这里空气好啊。」
盛夏的味道、草木的芬芳、略为潮湿的温度,鼻腔感到舒服。
「呐~我帮你拍纪念照吧?」
我看似随口的倾诉,却是做好拍照留下纪录的准备。
伪姐姐静默了一段时间,神色平静看不出她再想些什麽。
「……………………麻烦你了。」
赵清溪沐浴在月光的照耀下,一缕秀发,明净的美眸反射星空。
我按下手机的快门键,纪录这一瞬间的剪影,锁下这一刻的时光……的前一刻。
「那个。」
「什麽?」
赵清溪一指我胸前的相机,我明悟失笑几声。
「难怪我就觉得奇怪,你怎麽会这麽老实。」
「嘻嘻、怎麽可能让你随便拍下姊姊的美照,这可是人类的遗产欸。」
「哪有自己这麽说自己的。」
我眯眼回嘴,但依旧老实的提起胸前的相机,按下快门。
记忆中第二次回到房间,我检视行李中的照片,只剩九张,少掉了我撕裂的那张,并且出现一张刚刚拍下伪姐姐在星空下的倩影。
我拿着相机对着房间的一隅拍照,剩下的七张灰白照片没有改变。
即使用手机也一样什麽都没有。
「果然,并非是所有的拍照都会化为回到过去的机会。」
确认完此事後,我传讯息给李雯,想确认世界是不是真的改变,马上我便收到了回覆。兴许是放下心中的负担,倦意铺天盖地的袭来,几个呼吸间我便沉入梦乡。
依稀记得,高中三年级的时候。
有一位转学生转入,照理说,高三面临学测跟指考的压力,不太会有人在此时转学,但那不过是通则,总会有例外,只是刚好我遇到了那个百分之一。
「风纪,帮老师维持一下秩序,班长副班长过来一下。」
七点半的班会一开始,平常不在的老师突然现身,呼唤班长副班长离去。
很不幸的,我是副班长。
「这样我不就要用下课时间来写考卷了麽?(悲鸣)」
「下课时间掰掰。」旁桌的朋友推推眼镜,开启嘲讽技能。
班会大多,几乎,绝对被各科老师安排了各式小考。
我暗自思付──
距离下午的物理课还有一整个早上,看来只能用第一节的英文课写考卷了,反正英文课很无聊。
不知老师葫芦里卖什麽药,我们被领到教师办公室。
办公室和往常一样,老师们悠闲自在地聊天吃早餐。
引导我们至沙发处,那里有三个人,一对夫妇和一位坐於轮椅的少女。
「佳丽、林彧……她是新来的转学生名子是『……』,这边是她的父母,因为『……』的行动不便,所以要麻烦你们多多帮忙。」
「我知道了。」女班长泰然自若的跟新同学打起照面。
「好。」闻言,我默默的颔首。
「那你们先带她去班上。」
老师指示後与父母继续闲聊,少女父母表示等等会去看她,她略为点头致意。
「我们要不要交换LINE?」
「……嗯。」
因为觉得班长比较适合跟她打交道,我便自主的要求推轮椅。回到教室,不免引起大家一番骚动,随着风纪的斥喝与班长的说明,众人渐渐回归平静,但刺人的视线依旧存在。
总之先把考卷写完,第一节课前她父母也前来关心她,今天一天的课程与往常不同的顶多是授课老师会询问一下新同学,其余的并未有何差异。
现实跟漫画最大的区别,便是同侪的交际圈已定的当下,并没有同学跑去向她友好的交际,实际上顶多就是个别小老师和班长会去关心一下罢了。
隔天、隔天、再隔天……
一个礼拜过去,整体并没有发生什麽太多起波折的事件。
大家依旧维持原样,不对,是试图维持原样,人总是下意识的安居於舒适圈,不愿冒险踏出。
舒适圈之所以冠上舒适二字,便是因为圈内给人安心无忧的氛围。
而校园生活若是不懂这个氛围,或是踏不进周遭的舒适圈内,便会成为孤单一人的存在。
同侪的划分依旧,大家维持地原本的版图,没有因新同学的加入有所改变。老师们因为邻近大考,赶课的同时复习过往的课程接踵而来,没时间也没功夫照顾个别存在。
不用说,我也是……
我也不想承受,若我过於关心新同学,或多或少也会引出一些猜测,虽无伤大雅,但秉持有一事不如没一事的原则,我便维持原样。
本应是如此的……
某天,艳阳高照的下午。
「副班长,你带她去保健室一下。」
「喔、喔喔。」
体育课,大家正在跑操场暖身,因为我去教官室交资料迟到晚了一点,司令台旁只剩转学生和体育老师。
就这样,我开始正眼瞧转学生的模样。
这几天从没认真仔细端详,总是下意识地避开视线,而如今──
这一眼,彷佛时间静止,令我屏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