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秦瑶一生中最幸福的回忆，仅仅六年而已。六岁的独生女孩懂什麽？拥有父母的宠爱，过着平凡的生活，处处觉得不满足，恨不得自己就是电影里的小公主。
那时姚淑娟对她，自然也是极好的。
林秦瑶五岁上幼稚园时，见到老师竟然会弹琴，那身材肥胖不甚美丽，但学音乐的人，骨子里都透着一股优雅知性。听着美妙的乐声，她深深被吸引，回家就嚷着想学琴。
林父二话不说，买了一架昂贵的三角钢琴，又请来一位老师来每周督促她。
她一开始自然是欢喜的，到学校便四处炫耀，同学们羡慕的眼光让她感到无比骄傲。然而才过没几周，她被老师纠正了手指角度，每天又得按时练习，她犹如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瞬间失了热忱。
一旦她放学回家，姚淑娟就是哄她去练琴。林秦瑶记得钢琴昂贵，怕惹父母生气，只好依言照办。
然而她手指摁着琴键，心思却早已飘到九霄云外，每次都忍不住打盹。
某天凌晨，她睡意沉沉间却听见刻意压低的谈话声从门缝传来。
「我还是觉得很可惜，先不说琴有没有办法原价卖掉，」姚淑娟的嗓音满是不赞同：「小秦还小，耐不住性子是正常。」
林父沉默片刻，又和林母谈了几句，最终敲定要再坚持一段时间。
隔天是个周末，林父出远门。林秦瑶记得昨晚的谈话，今日难得不用姚淑娟催促，自己主动端坐在琴凳上，有些吃力的认着谱上的黑色小豆子，好不容易练完一次，扭头就看见姚淑娟倚在门边，笑容温婉的看着她。
「小秦，辛苦了。」她走了过来，宠溺地揉揉女儿的头，弯腰与她平视：「妈妈先去车站接爸爸，你练习到我们回来，就带你出门玩。」
林秦瑶喜不自胜，响亮亮的应了声「好」。
然而她却没有开心太久，雀跃的心情随着时间推移，也逐渐消逝殆尽。
她不记得自己练了多久，忍不住趴在琴盖上打盹，见天色渐暗，夜幕降临，她打起精神又多弹了半个钟头，却迟迟等不到父母回家。
家里空荡荡一片，没有一丝声响，只有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就像有人在哭泣。
躲在被窝里，她瞪着通向客厅的长廊，黑漆漆的一片格外渗人。她害怕极了，想把家里全部的灯都打开，却又不敢踏出房间一步。
林秦瑶恍惚间也睡下了。隔天，她听见大门的响动，欢天喜地的跳下床去迎接，口中不停嚷着：「爸爸、妈妈！」
然而看见来的人是邻居，她的笑容僵在脸上。
「小秦啊，过来。」邻居婆婆眯起眼，朝她招招手：「你妈妈临时有事，回不了家，刚才打电话要我过来照顾你。」
婆婆和她谈了几句话，又给她带来便当，等她吃饱喝足，目视着她的小脸许久，垂眸长叹了口气：「可怜的孩子。」
之後摇摇头，拄着拐杖，步伐蹒跚的离去。
姚淑娟是在第四天回来的。
她一推开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唇色苍白，眼神更是冰冷。
林秦瑶跑到她跟前，仰头看着母亲陌生的表情，即使年幼无知，但孩子终究敏感，隐隐中，似听见有什麽东西变了。
林父再也没有回过家。
每当她问起，姚淑娟总一声不吭，直到真被缠着问烦了，就折回房间，下一刻，就拿着藤条出来使劲抽她：「你倒是去找你爸问问！」
林秦瑶吓得哭了出来，姚淑娟捏紧手中的藤条，不知不觉，眼泪也模糊了视线。
林秦瑶印象中温婉的母亲，从此被尘封在记忆里，几次翻找出来想一想，却发现记忆愈来愈淡，取而代之的是姚淑娟狰狞陌生的嘴脸。
母亲的世界随着父亲的离去而支离破碎；林秦瑶的人生名为母亲的光芒，也消失殆尽。
在短短几个月里，家里的钱就不够用了，宽敞的房子被隔成两半，另一半租了出去。
姚淑娟早出晚归，家里无人打理，久而久之杂物堆满了角落，几乎没有落脚之地。
林秦瑶每天从学校带点剩饭回家，晚餐孤伶伶地站在流理台前方，盯着微波炉内转动的食物，全世界彷佛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姚淑娟染上烟瘾，一回家便是坐在沙发上抽菸，见到林秦瑶，便不耐烦的皱起眉头。
「妈。」她战战兢兢的捧着联络簿，走了过去：「您可以帮我签吗？」
姚淑娟静了几秒钟，任烟雾从唇边缓缓地溢出：「今天练琴了？」
「练了。」她答。
母亲挑眉，接过联络簿，只扫视了一眼，便凉凉地笑了声：「带着你这拖油瓶，还嫌我不够累是吧？」接着将簿子狠狠摔在地面上，「以後这种通知都不要给我看见，告诉你们老师，任何户外教学都不准去！没钱！」
说着便将菸捻熄，扔在烟灰缸里，头也不回的进房休息。
林秦瑶鼻子一酸，委屈混杂着菸味儿，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沿着脸颊不断滚落。她蹲下身，捡起地上的簿子，慢慢的挪着沉重的脚步，走到阳台边开启窗户。
冷风灌入，终於吹散了几分呛鼻的烟味。
她以为这样水深火热的日子，已经是最差劲的了，却没料想到，真正的地狱还没临头。
家里缺钱，连买菸的钱都没有了，姚淑娟抽烟的次数渐少，原本乌黑亮丽的一头长头发也逐渐斑白。生活过得拮据，她性格一日比一日暴躁，没有一刻不想找女儿出气。
原本已经隔一半的房子，又隔了一大半租出去。
由於隔音设备差，几乎算是只隔了一层板子，半夜的时候还能听见隔壁情侣的声响。
林秦瑶考上一所不怎麽好的私立高中，见到要付庞大的学费，毫不犹豫的办休学了。由於姚淑娟禁止了她交友，林秦瑶成天都是待在家里练琴，偶尔参加一些大大小小的比赛，拿下不少奖牌，资金则全由母亲没收。
每当姚淑娟带工作认识的男性同事回家，林秦瑶便要把自己关在肮脏的小阁楼，不能发出一点声响，地上偶有蟑螂老鼠窜过。
母亲说过，不能让叔叔知道她有个女儿。
童年里温婉知性的姚淑娟，也被现实吞没得乾乾净净。林秦瑶形单影只的站在黑暗中，失去了人生的方向。她受够了为母亲而活、受够了沉溺在过往幸福的记忆里、受够了每晚午夜梦回後，睁开双眼才发现自己其实一无所有。
门吱呀一声，姚淑娟一张陌生冰冷的面孔，从门缝间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