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郁好不容易活着出来,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和饱受折磨的精神在家休养。他休学、林家也为了躲避邻人异样的眼光搬了家,等他养好身体,他回了教会一趟。
教会好像没什麽变动,使人长存希望的神像还是钉在墙上,一排一排的长椅还是乾乾净净。今天不是礼拜日,教会里没什麽人。
他要找布朗,陈牧师却跟他说:「他已经走了。」
「走了?去哪?」
「越南。」
「那里不是在打仗?那麽危险,去那里干嘛?」
陈牧师耸了耸肩膀。布朗没有说为什麽。
「他没跟我说。话说,你‧‧‧‧‧‧你还好吗?」
「‧‧‧‧‧‧还好。」
「怎麽会被抓?」
「布朗跟我说了那件事後,我很在意、耿耿於怀,所以我和朋友提了这件事。」林昭郁苦笑,微微发抖。「他回去又和他的家人说,这件事是禁忌嘛,他的家人吓坏了,所以检举我。」
陈牧师沉默了半晌。
林昭郁说得云淡风轻,但怎麽可能心里没收到伤害。
「布朗不在的话,我就走了。我想我在这里多留也不好。」
「没那回事。」
「我走了。还能看到你真是太好了。」
在他走出门之前,陈牧师叫住他:「等等,布朗有留东西要给你。他跟我说如果还有机会见到你,要我拿给你。」
「什麽?」
陈牧师让他等一下,进到後面的小房间拿了东西出来。
布朗留下的东西是一本书,他说过要给林昭郁的《漫长的告别》,和一封信。
那封信里布朗对他说了很多事,他成为牧师的真正原因、他的家乡琐事,和他为什麽离开。
因为自责愧疚,以为林昭郁因为他的关系而失去性命,前去战火纷飞、随时可能把小命丢掉之处,是他赎罪的方式。
他想用这样的方法一命换一命,也让自己消失在林家眼前,让林家的人能好过一点。
真傻。这个不断逃避的人。林昭郁想。
为了逃避爱情,布朗跑来台湾;为了逃避负罪感,他跑去越南。
林昭郁尝试联络布朗很多次,每次都没有结果,寄去的信,一封一封被退回,於是他渐渐地不再写了。
後来他带着书和被退回的信,应林先生和林太太的期望到美国求学。
「读完书以後,也在那里找工作吧。」送他上机之前,林先生说。
「爸,你是不要我回来了吗?」
「这里没什麽好留恋。有美援又怎麽样?我们需要的不是那些物资──不只是那些物质上的东西,我们还需要自由和希望。」
「那你跟妈怎麽办?」
林太太握着他的手,眼眶通红,「我们没问题的。我们在这里待了那麽久,不会有问题的。」
和父母临别时,他们没有道别。
就像布朗没有跟他说再见一样。
已经离开台湾好几年了呢。
林昭郁关上电视,越战的新闻不再在这个空间里播送,一下子归於寂静。沙发後的房门突然开了,范恩从房间里走出来,在他身边坐下。
「你又再看这本书啊。」范恩把双脚缩上沙发,金发一如布朗在写给林昭郁的信中那般闪闪发光。一年前,林昭郁按着信中的内容前往寻找范恩,他想,布朗这麽喜欢他,两人看起来也是关系不错的朋友,他是应该把布朗的去向转告给范恩知道。
谁知道一来二去,布朗没有着落的爱情,却在他身上实现。
「你这样我都会忍不住想,你是不是喜欢过布朗啊?」
林昭郁放下书,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表情毫无波澜,「应该说,他确实是我生命中很特别的人。」
范恩换了个姿势,靠在他身上,犹豫了很久,终於把内心的疑问问出:「没有跟他告别,你会不会觉得很遗憾啊?」
林昭郁想了想,回答:「不会。」
道别就等於死去一点点。说再见会死掉一点点,对他来说没什麽,让他死掉的是被带走被折磨的那几天,真正遗憾的是,没能好好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