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看见纸娃娃，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医院的病床上。
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洒在吵闹儿科病房里的每个人身上。病房最靠近门边的床位，一个女人正用几个纸娃娃逗弄着她的女儿。
「小花好高兴，咚咚咚的往公园跑了过去。她和小琪约好要在那里玩荡秋千......」
「小琪迟到了，今天的作业比较难，她写的比平常久......」
纸娃娃懊恼的晃动着。
「马麻，我什麽时候才能去公园和小花玩？」小琪问。
「等你作业写完的时候。」正在看电视的妈妈说。
「欸......」
病床上，女孩抬起可爱小巧的脸庞。
「马麻，我什麽时候才能去公园和小花玩？」
纸娃娃被轻缓的拿了下来，放在桌上。
「嗯......下次小琪吃生日蛋糕的时候，我们就一起去，好不好？」
「可是我昨天才吃过生日蛋糕......」
女孩垂下脑袋。
「那麽，我们就一起祈祷生日蛋糕会提早自己跑过来吧？」女人笑说。
「蛋糕怎麽可能自己跑过来嘛！」女孩嘟起嘴巴。
「嗯......有喔，会自己跑来跑去的蛋糕！」
女孩的床边传来另一道稚嫩的声音。
「欸？」
稚嫩的男孩欢快的说，「一直在车子上跳来跳去的蛋糕喔！」
「呜......你骗人，我来的时候都没有看到！」女孩不服气大声说道。
「真的喔，就在医院外面的路上，有好多那样的蛋糕！」
男孩将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在说我绝对没有说谎喔。
「会跑的蛋糕冬天才有喔，因为那样才不会坏掉嘛。」女人说。
「对喔！」男孩攀住女孩的床沿，「所以小琪要快点好起来，然後我们大家一起去看会跑的蛋糕喔！」
「咦，真的？」女孩睁大双眼。
男孩笑着说，「真的！」然後绘声绘影的开始描述会跑的蛋糕是什麽模样。女人在一旁微笑看着两人说话。
话题走到了很奇怪的地方啊，那时我心想着。会跑的蛋糕到底是什麽东西啊？
後来我就没什麽印象了。只不过，那年天空降下第一场雪时，我在护士的垃圾桶里看见脏掉的纸娃娃，当然医院外面也没有什麽四处跑的蛋糕。
不过，小男孩倒还在。据说他是儿科某个主治医师的儿子，而他就像那天一样，在小儿科的各个病房里四处跑跳，孩子们和家长都很喜欢他；他把欢笑带进了死寂的影子剧场。
有时候，他也会跑到我所在的病房，高高兴兴的和其他孩子们聊天。兴许因为我总是一个人发呆，他从没接近过我的病床。
不过，因为先天性心脏病的干系，我生下来就比其他孩子孱弱，也没什麽体力。也因为这样，大多数时间我都在睡觉；他来的时候也只是稍微被吵醒，眼睛才睁开一条小缝就又忍不住陷入沉睡。
虽然当时很不想承认，但我心中其实很希望那孩子也来和我说说话......或许是长期一个人待着，很无聊吧。真讨厌......我的身体为什麽要这麽虚弱呢？
不过，时机总是不挑人准备好的时候出现。
那是个阳光非常耀眼的午後。我难得没有在睡觉，虽然刚吃饱饭的身体有些困乏，其他孩子们也都睡熟了，但我的精神很清醒。或许先前有什麽预感吧，总之在我呆望着窗外时，他像个特务，安静快速地溜进大家都在午睡的病房。
基因是很神奇的东西......我的心脏不好，五感却特别强烈。因此，即便关门声小到几乎没有，我还是听见了。
刚回过头，立刻和他对上了眼。我有些手足无措......第一次碰见这种情况，而且说实话，我连母语都是在医院听别人说话才学会的，平时也极少与医生护士以外的人交谈......因此当他迈着轻盈的步子向我走过来时，我觉得很惊悚，但又得尽力压抑这种感受，因为对心脏不好......
「哈罗！」男孩攀上我的床沿，灵动的双眼微微睁大，「好难得你没有在睡觉耶。」
我呆望着他可爱的小脸发楞。
男孩露出笑容，「我好无聊喔，可以陪我聊天吗？」
就这样，我们往彼此极端迈进的路程开始了。
＊＊＊＊＊＊＊
男孩很好相处。他的面貌本就讨人喜欢，极具亲和力的个性，和那彷佛永远闪着灿烂星子的圆眼睛......他具备让每个看见他的人都不自觉露出笑容的能力。
......应该是这样才对。
「呐呐，你干嘛一直待在病房里？」
某日午後，男孩又在午睡时间溜进病房，对看着他发傻的我这麽说道。
「外面天气很好啊，我们一起去晒晒太阳吧？」
「......我以为你知道这里是重症病房。」我看了一眼旁边发出哔哔响的机器，它连接了贴在我身上的好几个圆圆的贴片。
男孩浅浅一笑，双手一撑、爬上病床，用手指戳了戳我埋在薄被里的双脚。
「可是你的脚还可以动，去花园完全没问题嘛。现在是春天耶，春天就是要去草地上玩鬼抓人啊！」
我用最快的速度把脚缩近身子。他真的很失礼......
「你爸爸不是医生吗？他没告诉你有很多病人就算脚可以动也不可以下床？还有不要戳我的脚。」期待他过来跟我说话的想法真是蠢透了。
「可是你看起来很有精神啊。大家都在睡觉，只有你不用睡。」男孩傻兮兮的回话。
「......走开。我不要跟你讲话了。」白痴。
「欸──可是我好无聊喔，陪我啦──」
男孩展开他最拿手的死缠烂打，也不顾身上充满细菌的便服就扑了过来，紧紧抱住我的手臂不放。
「喂......！你干什麽......你身上很脏啊！」我是病人耶！到底为什麽其他小孩和大人会喜欢他啊！
「有什麽关系，医院本来就有很多细菌，你的身上也有很多啊。」男孩理所当然的说道，甚至开始一下一下拽着我的手臂，「好嘛──好嘛──我──好──无──聊──喔！」
......你无聊干我什麽事啊！
我好想放声呐喊，可是那麽做的话可能会吵醒其他人，也会被护士阿姨骂，再者我的嘴巴可能没办法发出让我满意的音量。而且，更悲惨的是，我的身体不够力气甩开他的手。
「好嘛，让我留在这里啦──」男孩还在小声吵闹，不得不说他很有分寸，午睡的小朋友们不管怎样就是没醒来。真是，让人火大的不行──而且他到底为什麽要一直抓着我的手啊！
我受不了了！
「......放开我的手啦！」
我边大喊边奋力一挥右臂，咚！
我没料到我能瞬间爆发这麽大的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没有防备的男孩重心不稳、摔下病床，更糟的是我俩都不小心扯到机器的电线，下一秒，贴片被扯掉的机器尖声大响，瞬间吵醒了整个病房的人们，外面好几个护士阿姨也慌慌张张的冲进病房......
然後，我们可笑的定格动作呈现在一众同样定格的人们面前，我被吓得不知做何反应，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胸口闷闷的；男孩呼吸正常，只是同样被吓傻了。
後来，我们当然被护士阿姨狠狠骂了一顿，男孩在训话结束後被带离病房，我从头到尾都在发傻，男孩则是道歉个不停。
我一直发愣到困的不行，才模模糊糊想起来，我忘了和他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