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滿江紅 — 八‧坦承相待

正文 滿江紅 — 八‧坦承相待

「总而言之,目前并不是要与江家对立的时机,也不足以与之抗争,因此,我们现在要做的,便是把谣言压下来,再把江家压制下来,让他们暂时无法动作。」

江曳斐道,作势要跨出门槛,然而,後肩却被压制下来,「……耶?」

回眸,才发现他身後占了许多人。

陈慕谦笑道,「斐哥哥,这边先让我们出马吧,免得斐哥哥危险喔。」

「可是──」

「哎,主角太早出去抢锋头,反过来很有可能把配角都给激怒了呀。」贾轩竹悠然道。

「……你在说你麽?」

「才不是你这臭小子──」

「好啦好啦,都别吵了。」

「是他自己误会,乾我屁──」

忽然,死不罢休的贾某,竟温驯地,安静了。

江曳斐默默地,淡然瞥向罪魁祸首,不、功臣。

两名交叠的身影再度错开。

某人可爱地歪首,「好嘛,这样就算了,嗯?」

「……好……」

嗯,某贾兴许是太飘飘然了,神游外空尚未回来。

江曳斐面无表情:现在可是剧情紧张的地方,你们竟然在放闪?!

他忽然有种,这孩子根本就是他的翻版的感觉,连做的事都出如一辙!

哎。

「好,那我在这里替你们祈祷,等着你们平安归来。」江曳斐顿了顿,依自依据皆是铿锵有力,「绝对要,平安归来。」

「斐哥哥放心啦!」

「……废话。」

「嘿,这还用说麽?哈哈!」

「曳斐,别太担心我们,我们没问题的。」

「江少爷,小猫草就包在我身上吧。」

此时,众人齐声道:

「就是呀!我们绝对没有问题的!」

倒是有个人不服气地喊道:

「喂!谁跟你小猫草了呀!」

此时,陈慕谦那边。

「那我和曹伯伯分两边。彩鹊街、虹霓街、琅琊街、濯水街、清潺街,由我这边负责,至於旭熙街、暮昏街、望舒街、蓊森街、磷星街,则由曹伯伯负责。」

语毕,提高嗓子,蓄势待发。

「行动!」

「喔!!!」

此时,陈慕谦、曹芝庆、严玲及其他群众街上街,看哪区哪些人熟悉,且与人们熟稔之人,便交付於那人负责。

「谁呀……天都黑了,怎来敲门?」

「嘿!是我呀!二婶婆呢!」

「哎?!稀客!为何前来寒舍呀?要不就进来歇歇吧?」

「不了不了,特来此地只欲告一件事。」

「好的,请说罢。」

「不久前,家中是否有江府的人来麽?」

「……天有些暗了呢,可能不适合聊聊,请婶婆改日再来吧。」

妇人的寒喧声赫然变得有些尖细。

「难道你忘了麽?!你家祖父、丈夫、哥哥,是怎麽死得麽?!」

「不可能忘……更不会忘……」

「那就对了啊,其实,江大少已从本家脱离,他是……私生的孩子,而他娘子沦为把柄,不仅被人……玷污了,还惨遭毒手啊……」支吾许久,二婶婆仍是把事情全说出口,即使她知道说出他家之事,是不雅之举,可她不想再纠结於会错过替江曳斐申冤的机会。

「……不会吧,连亲生骨肉都下得了手?!」

「不如说,江曳辰也是受到迫害的,真正下手的是吕佳宁。真够残忍的,他们可才成亲不久啊,结果,姓吕的听到那孩子要自个儿开店,毫不手软啊。」

「……这真是……连狗都不如……」

那人愤愤道。

「不只如此,明明你也看了不少回,江大少是怎麽尽心於我们,不曾亏待过,视咱同仁,可他家那娘子,为了扶持孩子上位,须树立威信,竟要欺骗众人,说是他那不孝子是谋了他家兄长的血汗,好让自己出名的!」

此时,妇人错愕掩口。

「不会吧……那孩子可是我们从小看到大的,简直是狗屁一通,狗扯些什麽!」

「这就对啦,所以啊,不只我,老曹,阿蔺,阿严,连陈家小公子和贾家公子都为此出力了,我们要的,都只是简单的,为何不试图为自己争取呢?」

「我……」

「怕了一辈子,会有用麽?我们都年过半载了啊,为何穷尽一生,是要给人垫背用的呢?」

「……」

「你意下如何呢?」

二婶婆趁机追击,她虽愈发激昂,可双拳仍是紧握着。

「……我会的……我要为他们出声啊!」低喊的声响铿锵有力。

「这才对嘛!」二婶婆终是展露笑颜,放松地笑开怀。

诸如此类,静寂的街道上,多了热络的欢谈。

由麻木至热血。

由厌倦至坚定。

由放弃至相信。

由死寂至蓊郁,林木呼应大地的诉求。

有你/你在,我无所畏惧。

「好啊!我们要亲自颠覆这海市蜃楼的虚假乌托邦!」

在夜晚中,街上的几朵花火,逐步烧得更为炽盛。

扫去尘埃,迎来希冀。

为此添上生机;还在,增多着。

「江曳辰!出来!吕佳宁!出来!江曳霖!出来!」

人群集体站在江家宅邸前,举着火把,正高声叫喊着。

可大门,闻风不动。

实在是再也无法忍受,二婶婆走至人群前端,淡然冷声道:

「吕佳宁,你若不想让你的丑闻曝光至五镇,就下来,与在座平视。」

「至始至终,我们的要求一向都很简单,我们只是想要你,给我们一份──」

「尊重。」

喀嚓。

门顿时开启,里头传来歇斯底里的尖叫。

「江、江曳辰,你──!」

一名男子走出,整人散发出疲倦之感,可令人惊诧的是,这样恶名昭彰的一个人,眼神竟是如此的温柔。

「……小猫……」

他嗫嚅道。一时之间,众人产生了一种,在那乾枯的靛色眸中,闪着泪光的错觉。

「……曳辰……」

蔺草呆愣道,只吐出他的名字,她不敢相信,他仍是如同多旬之前一般,温吞、乖顺。

可在那神情之下,更多的是,一片无奈。

闻见日朝暮想的人唤了自身姓名,江曳辰不由得瑟缩身子,惶恐欠身。

「对、对不起,是我如此对待大家的,是我不好,我定会赔偿。」

这时,众人纷纷不满起来。

「这哪是你说一句话便能抵清咱们十几年来的困顿!你不配!」

「就是!」

「就是说啊!」

江曳辰顿时更加惶恐,此时,人们能笃定他们千真万确地,看见对方眼眶逐渐湿润起来。

「对……对不起……」

「等等。」蔺草打断对方断断续续的话,「是吕佳宁指使的吧?」

「唔!」江曳斐哽住声,似是因吞口水而呛到喉头,剧烈咳嗽起来,「咳、咳……咳!不、不是……唔……」

蔺草沉声道,「你听她的,还是听我的?」

江曳斐没回应,正眨着水汪无辜大眼,令众人咋舌。

这真的是,那个杀人不手软,欺人太甚的江曳斐麽?

意识到部分人群仍不知晓一切皆是吕佳宁所为,蔺草打断对方:

「还是换个说法吧,不如说,」蔺草停顿,平静道:

「你是真心爱着这位,不停在冒用你的威信,只为欺压人们的,吕佳宁麽?」

这时,门的另外一端传来尖锐刺耳的尖叫声。

「贱娼胆敢出此言侮辱我俩的感情?!下等种没资格叫嚣!」

即使众人为此,怒不可遏,蔺草唯独只望着眼前的人。

从前,她一直以为,对方是因为名誉而弃她而去的,所以,她只求一个尊重。

可後来,她才明白,她至始至终所在意的,从来就不是这个。

她需要的,只是一个,答案。

「回答我,是不是因为吕家施压,导致你不得不娶吕佳宁?」

闻言,吕佳宁气急败坏地,欲开门,可江曳辰却不如方才的怯懦,一个挺身抵住门。

里头传来吕佳宁焦急敲弄门环的声响,「曳辰!开门!就算那时候我还小根本没印象,但可别被狐狸精给迷惑住了──」

「谁是狐狸精了?」

忽地,江曳斐沉声道,不见方才的畏怯。

「这还用说麽?!当然是她──」

「谁是狐狸精了?!」江曳辰扬声怒喝,一发不可收拾,「……当初到底是谁强制我要与你成婚,你爹娘还威胁我爹娘若是不准,便要将江家所有市场,与本家断绝,还私下威吓我,说要杀死小猫。这又何来的冤枉了?!」

吕佳宁不禁语噎。

像是一个已是缝缝补补多次的布娃娃,遇上剪刀,被残忍地摧残,贯穿残破不堪的身躯,而棉花不受控地朝四方喷溅而出。

趋於崩解的理智。

「……我当初活得好好的,那现今,明明你我爹娘过世後,我俩终能重获自由了,可为何你要因为你的自私,阻断我的一切!」

濒临死亡的情感。

压抑,反弹,复燃。

江曳辰愤怒斥道,可最终,仍是无力地垂下臂膀。

因为无力,所以累了,倦了,放弃了。

「……我想要的很少……可为何……你却连我作梦的权利……也要剥夺麽?!」

归回一片孤寂。

因不知,所以面临一个当仇人已成了无辜者时,心态上,除了是矛盾之外,更多的是,不解、模糊感。

因未曾试图理解,因相信「不可能」,所以不奢求过「理解」。

可为何,他们都有如当头棒喝,感到苦涩,却仍是进了心里?

他们无话可说。

如同过往,也是「无话」,可心境上,截然不同。

要怪,就怪自己。

「……所以你要因为这样,弃我而去?!」吕佳宁再度高喊,「你休想!你已是身败名裂了,要走,也不让你走!」

「……我可曾在乎过名誉了!」江曳辰斥道,眸里尽是一片哀凄及绝望。

我可曾在乎过名誉了!

蔺草顿时有种,眼前的男子,是两人重合而成的幻象。

以外表活着,何尝不是种令人心碎的虚无?

「……可为何……我需替你的自私……付出代价……!我也是人啊!」

「我们也是人哪,可只有江大公子会亲近咱、关心咱们呢。」

二婶婆笑道,片刻的停顿,是几秒钟的事,说罢,手仍是继续动作。

可他们从未想过,上位者,究竟是不是和他们一般,生不如死?

欲死,却仍是为了他人而留下。

二婶婆有八个孩子,为了孩子,她必须活着,为了生计。

江曳辰有庞大家族,为了蔺草,他必须离开她,为了所爱。

有多少事,是我们在无意之间,成了他人心中的负担,使人喘不过气来?

为何欲待他人好,却成了未曾料想的囚笼?

无可避免。

「……曳辰……」蔺草喃喃道,望着这般隐忍的他,心理起了一道又一道的涟漪,不断攀升着。

「哎,你还真来啦?」

「当然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座於身前的男子,乖顺地以标准姿势跪坐,两手置於膝上。

即使怯懦,骨子里仍有一定的坚持。

藏於脆弱外皮内的孤傲自尊。

望着这样的他,蔺草若有所思,还无感知到内心,起了股回弹的余波。

「不过,你也真能忍的。」

「耶?」

「男人在十四、五岁时,迟早都会无师自通,想尝个鲜。」停顿,蔺草接续道,「可你也挺不容易的,居然能撑到现在,连我都要怀疑你是个断袖了。」

笑着打趣,她狡黠地眨着水汪碧眸。

蔺草刻意提起,她想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是否真的如同先前所见,是否是个里外如一的人。

过往,能来接见她的,必定是富贵子弟,不用多说,定是从小被娇生惯养出来的,因此,她须承受去激怒道她人的可能,犹如不定时炸弹般。若是如此,她可禁不起受的。

所以,她连现在这种近乎冒犯的举动,在之前根本就连想都不敢想。

可她,竟是对这位青年,起了莫大的兴味。

你,真实的样貌,究竟是什麽色彩?

出乎意料地,不,也可谓不出料地,江曳辰只是略微怔住,接着浅浅微笑。

「若说这几年来没有慾望,那肯定是骗人的,不过……」他语歇,踌躇不止地,羞涩地转弄茶杯,而里头的抹茶早已凉透。

江曳辰终是起唇:

「不过,倘若能选择,不是和无感情可言的女人做爱,就得维持贞洁的话,我宁可选择後者。」

蔺草倒是没有太多讶异,单单回了一句,「你该不会是指什麽精神上比肉体上的爱情更为坚贞吧?」

若是如此,那只会显得可笑、愚昧。

「不是喔。」

江曳辰莞尔,犹如不知世事的小动物一般,天真烂漫。

「我呀,只是觉得,若是能把身、心都给了同一个人的话,不是更令人慷慨激昂麽?」

闻言,倒是俏丽的女子呆怔了会儿。

他接着又道,「嘛,若说白话些,我倒也不是如同柳下惠那般贞洁君子,老实说,初恋是不是第一个,对我来说都无所谓。」

笑了笑,江曳辰再度莞尔,须臾间,蔺草似乎在那柔和眉间瞧出几分潇洒。

「是第一个倒也不怎麽重要,重要的是,那人是否对之,甘之如饴吧?」

「……呵呵……」

闻言,蔺草不由得发笑,内心却彷佛被恶狠狠地掐了一把,涌出的酸楚在眼与鼻中扩散,晶莹的泪珠斑斑落下。

「你、你,怎麽……」江曳辰愕然叫道,惊惶不已,「真的非常不好意思,冒犯道你了!自幼起我便被大人说是不懂如何看空气的笨孩子……咦?是气氛麽?」

随即,他再也说不出话来,但,这可不是什麽被吻住的经典戏码。

他的头被蔺草按在胸口处,江曳辰甚至能确切听清对方的心跳;她紧紧地揽住对方,不想让人走似的。

这是连蔺草自己都不知道的,属於她傲气的撒娇方式。

「……今晚。」

「……唔、嗯?」出不了声音青年吭了一声,以表听见。

「就今晚,我们就来做吧。」

「唔唔?!咳、咳!」

重获自由的江曳辰,面颊红得有如关公在世,「你、你、可我,不是说了麽……我并不想让你失身啊──」

「那,你讨厌我麽?」

闻言,江曳辰愣住,讷讷答道,「……不讨厌……」

「那有何不可呢?」

「啊?」

蔺草歛下眼,青年看不清她那缥碧的眸子,已是悄然染上情慾及激动的情愫。

「既然,佳人可遇不可求,那为何,」她顿了顿,以掌俯地,凑近对方的耳畔,轻声说道:

「何不就此,纵情一场呢?」

勾人,犹如女人向往的妖艳妖怪,九尾妖狐,也似是印度弄蛇人的驭笛术,一不留神,江曳辰竟被女子压於地面。

塌塌米虽硬实,可也抵挡不住正值花样年华及壮年的少年少女开荤,感受那偷偷摘采禁果,采撷鲜花的快感,试图跨越禁忌的罪恶刺激感。

因禁忌而尝试。

因尝试而罪恶。

因罪恶而兴奋。

因兴奋而无法自拔。

顶级的欢愉。

是啊,既然初不初次也罢,那不如先来尝试一番,再评价余劲是吧?

纵身跃入名为禁忌的乐园。

有何不可?

不足以说是交心,不足说是认识,可两人宛若磁力两极,不受控制地被吸引着。

为何失控?

两人心荡,可同时也感叹,也有所感触。

感觉这人,有我所追寻之物。

因人们喜好,从初始便是先以厌恶排除选项,再由内心悸动程度判之。

也就代表,喜爱之务是多麽弥足稀珍,以至於让人在碰见类似之物时,使人情不自禁地伸手欲捉住在手吧?

可谓,注定如此。

果不其然,两人维持这种关系有了数年,在期间内也因对方竟是如此与自身相像而惊诧,看似极端两类,却又不谋而合。

结果,不出所料,在误打误撞之下,江曳辰为蔺草付了赎身金,带走她,隔不到一旬,便成了婚。

那时,刚恢复自由之身的蔺草曾为这事,如此询问过他:

「为何,你坚持不让我自己,为自身付出代价呢?」

闻言,江曳辰只是腼腆笑笑。

为了付出大笔赎身金,江曳辰四处打拼,不曾动用过家产,全靠一己之力,赎回他心爱的女人。

为此,蔺草一直耿耿於怀。

「当初,也一定有很多人误以为你是个,不向男人屈服的女人吧。」

蔺草不置可否地冷哼,「那当然,男人呀……唉,还是靠自己比较实在。」

「是这样麽?」江曳辰笑说,「我倒是觉得只要是人都会在他们最在意、最脆弱的地方佯装无事,试图表现自己做得到呢。」

那时,尚年轻、渐渐因自傲及过往带有极大偏执的蔺草根本没有听懂当时,江曳辰话中所意。

蔺草没好气地横了对方一眼,「我就办得到!我才不随意依靠他人呢──」

「所以,你也随时都能接受我的离开?」

闻言,她直想斥责对方,可那双忧郁及失焦的靛蓝眼眸使她硬是把话含在嘴里,咽了下去。

我这人也真是,人若是没有被人需要的价值,那还能活得快活麽?

蔺草不禁懊恼,扯了扯对方的袖角。

「……你的话,想走也不准走。」

「……好。」

抬眸一望,方才还带着忧伤的那双眸子,此刻又变回当初她所见的恬静温和。

「你这是认真的?!」

「我……别无选择……」

「所以你还是当初的废窝囊?你爹叫你干什麽你就照干不误?!」

「但、如果因此牵连到他人──」

「真他妈够了!」

忍受各种分分合合,隐忍他人所无法体会到的侮辱及骚扰,而,如今,她唯一的依靠,竟直白告诉她,要离开?

她无法接受。

怒火直奔的蔺草,气道:

「那些人从你打小起,有关心过你麽?你再矫情、再心软给我试试看啊!」

「……」

「……说话啊……」

「……」

「你说话啊!」

「……呐……我问你,对於那个家的理解,我都有跟你提过吧?」

「那又如何?」

闻言,江曳辰受伤地敛眼。

「所以、如果我说逼不得已,你却仍顾着自己气在头上,什麽都不原先理解我麽?」

蔺草不置可否地冷哼,「笑死人了,我这当花魁的──」

「……所以当花魁的都比别人他妈的辛苦!都他妈累得像狗一样!」

「……我……在江家……比谁都了解这个家……可这样的你,与我相处多年……」

「却不曾理解过我的懦弱,究竟是为何麽?」

「……」

瞧见对方回答不出的沉默神情,江曳辰情绪再也无法控制地,疯狂笑起,却留着两行浊浊渭水。

他们俩表达情绪的方式,如同泾渭两河,一个清楚表达,一个却是含糊不清。

永不融合地,泾渭分明。

「我想……总有一天你会理解的……只要你试着先去了解我这位贵公子的话……呵……」

他自嘲道,抹去泪水,却抹不清他内心的抑郁之感。

「……曳、曳辰?」

「……呵呵……你根本就不明白,在世家中,佯装懦弱,可以保护自己,也可以保护他人。」

「那是……」

「自不量力之下逞强,才是真正的愚昧。」

「……」

迈出一步,江曳辰背着蔺草悄声道,「呐,你知道世界上最恐怖的是什麽麽?」

蔺草抖着唇,却是半字都无从说出。

眼前的青年,背影如当初一般,孤寂,而她现在才真正了悟。

回眸一笑,却笑得令他俩都心碎。

「最令人畏怯的,并不是死亡离别,而是当你真心想脱逃出囚笼时,那囚笼的主人,永远都不会让你有挣扎的机会。」

语毕,蔺草眼睁睁地望着对方无奈,悲愤,回归当初的心死,步出门外。

蔺草杵在原地,霎时间,她什麽都说不出话来。

她那刻才明白,原来她的不挽留、她的迟疑,才是真正压垮江曳辰的最後一根稻草。

她望见,江曳辰眼中的失望,及背叛的打击。

过了几日,江曳辰成了婚,而她成了所谓的地下情者。

他承担家业,而蔺草却在为孩子奔波。

江曳辰抢了她的孩子,她却连个亲人都没有。

他儿孙满堂,可蔺草的家人却因贫穷、霍乱而饿死,抑或病死。

所以这样的她,恨他。

所以这样的他,恨她。

可江曳辰不曾为此与她起过冲突。

而她,在脱离花魁身份後,发觉自己的高傲姿态,不饶人的可恶。

她才开始了明,那人当初话中的含义。

「我倒是觉得人都会在自己最在意、最脆弱的地方佯装没什麽,做得到呢。」

「所以……如果我说迫不得已,你却仍顾着自己气在头上,什麽都不愿先理解我麽?」

「我……在这江家……比谁都了解这个家……可这样的你,与我相伴多年……却不曾理解我的懦弱究竟是为何麽?」

「自不量力之下逞强,才是真正的愚昧。」

划下裂痕的断弦音,声暂歇。

「最令人畏怯的,并不是死亡离别,而是当你真心想脱逃出囚笼时,那囚笼的主人,永远都不会让你有挣扎的机会。」

蔺草紧抿自己的下唇,好让自己不发出近似悲鸣的嚎叫。

他在求救,他在哭求她。

人若是没有被人需要的价值,那还能活得快活麽?

我需要你的理解啊……

「懦弱,可以保护自己,也可以保护别人。」

刹那间,蔺草说不出话来,悲痛地挥倒桌上的玻璃瓶罐,再也无法忍受地痛哭出声。

抖着手,蔺草上前拥住他。

对不起,我只想到自己的痛苦,却没注意到你的。

「啊……小、小猫?!」

「……」

深吁一气,松手,玉眸泫然欲泣地,蔺草道。

「……别再待在这儿了……」

「……耶?」

「离开这里,我们一起住吧。」

「欸?!!众人皆是错愕。」

江曳辰却露出为难的神情,歉然摇首,「不行,我不能这麽自私。」

「可她都剥夺你这麽多了,为何不行?!」蔺草激动道。

江曳辰面露疲态,虽然方才失控表示想拥有自身生活,此时却又恢复理智道,「她虽然待我如此,可我当初既已应允,亲口说要承担就不可反悔。」

「即使不是你本意?」蔺草抖着唇道,可对方温柔的靛眸不再如当初,容易动摇。

与那孩子一般,深沉犹如海水,却温柔如一。

此时,读懂对方想法的蔺草,懊恼地忿忿道,「……我最讨厌、也最喜欢你这一点。」

「如果我和她一样不负责任的话,不就一样了?」

江曳辰温和如旭阳照耀蔺草的眸子,眯起。

那是他高兴会有的表现。蔺草深知这点。

「……曳辰……」蔺草不安地唤道,江曳辰摆了摆手,笑了。

「无妨就这样吧,吕家到她那代也日渐衰落,她也只有我能依靠了了,所以她才这麽想绑住我。」

「可我也需要你呀……」

江曳辰歉疚摇首,「你还有镇上的人民,江曳斐他们,可她没有人告诉她什麽可以,什麽不行啊。」

「……耶?」蔺草微愕,「你是什麽意思?」

爱怜地抚摸吕家宁的乌发,她竟有些腼腆地偃首。

江曳辰悄声道,「当初,这个婚约我俩并不知晓。」

「……什麽?」

那时,十九岁的江曳辰错愕道,「商家联姻,要叫我娶个不到半岁的女婴回家?」

「为了江家着想,你必须这麽做。」当时,江曳辰的父亲如此说道。

讲直白些,也代表我是个负担,对於江家。

沉默良久,江曳辰哽咽道,「……那大哥他们呢?为何都没有先跟我讨论过?」

明明我也是您的儿子啊……

为何,他有种被欺瞒的感受?

江曳辰的父亲嗤笑了声,「你大哥、二哥都还在进学,只有你能替他们承担这项重责了。」

「……那我还没跟我家娘子说啊,我已经成婚了啊!」江曳辰低吼,声音却止不住颤抖。

「呵,就凭个野娼也想飞上头?」江曳辰的母亲拂袖轻笑,平时喜爱那银铃笑声的江曳辰,现在却觉得有些刺耳。

「那孩子对我们来说,是种羞辱,再说了,对我们这种大族,没正式成婚都算是无效的。」

……是没有利用价值吧……

江曳辰暗忖。

同时他也感叹:

感叹那素未面眸的女婴,注定被抛弃的命运。

「哦,还有,」江曳辰的父亲眯起瞳眸,他很明白他那不求进取的小儿子在打什麽主意,「若是不同意,你家那娘子会怎麽样来着,你很是清楚吧?」

「……」江曳辰答不出话来,心头却扭绞成结。

从一开始,他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只要有弱点,那强大又如何?

从何谈起?

无从谈起。

「……我知道了。」

听见那其实颇有韧性的小儿子终是答应,老年男子顿时松了口气。

可无人晓得,在无尽长廊下,月光投射於青年的掌心时,赭红的曼珠沙华已是悄然绽放。

毫无预警。

咬牙听完这段她从未知晓的插曲,蔺草说道,「……即使她也是无辜的,但她同时也亲手葬送他人的人生啊。为何你要为她的自私付出?你明明也是冤枉的。」

江曳辰摇首,「不是啊,我之前所说的,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并不是因果,而是单纯不要欺骗对方的信诚啊。」

蔺草顿时笑得不能自己,可在众人看来,却犹如哭泣般令人心疼。

「……你明不在乎名誉,却介意这些?我宁可你弃之不顾的──」

「待我认为我的任务已了,我自会离去。」

「可为何你……总是不愿多说,如同那时一样,而这份坚持又是从何而来?」

江曳辰眨着璀璨的秀丽靛眸,轻笑,「因看多了,看多不顺眼,所以轻蔑,因此,自会在这方面固执不已吧?」

自嘲般的话语使众人及蔺草吐不出半字半句。他们本要是来讨伐江府的,却被这番话语而怯退,不由得徒生郁闷,有所疑虑。

这样看似欺人的人,到底是吕佳宁,还是江曳辰呢?

抑或我们?

因立场不同,虽不能混为一谈,可为何,他们却无法再像方才一般坚定?

「罪」岂能是任何人便能轻易判之的?

而他们,又凭什麽?

「……那我会等下去。」

「耶?」

不甘的话从蔺草嘴里吐出,沉闷之感仍是挥扫不去,但她并不会驻足不前。

她缄默许久,又道,「不会像过去,只责怪你的不告而别;我愿意等你,听你亲口对我诉说一切。」

闻言,反倒是江曳辰怔怔地眨着湛蓝眼眸,启唇道:

「这样啊……」叹息,可他又情不自禁地,扬起笑靥。

如同过往一般的腼腆。

「若是某天,你等累了,从心了,我也无怨无悔。」

「这,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的。」

蔺草勉强勾起一丝笑容,苦笑道,「没想到多年後,你始终是推开我的……」

「对不起。」

蔺草摇首而答,「不,不如说我终於懂了。」

「耶?」

望着眼前的男子,蔺草绽开极微极浅的笑颜。

「若是你轻易被我说服,我才会有所不解,可这样意外有所坚持、比起虚度光阴且无所作为的人,我更喜欢这样的你。」

「小、小猫?」

豪气万千地转身,蔺草背着江曳辰道,「不过这次,让我,主动离你而去吧。」

「……好。」江曳辰应允。

因为这是他欠她的。

「走吧,咱们就这样吧!只要吕佳宁那人别再挑拨离间,一切都好说。」

一名妇人道,众人尚未明白时,极快反应过。

「……佳宁。」江曳辰喊了声,「出来向大家道个歉吧,这也是我们仅能做到的了。」

因为欠得太多,数以千计,所以更该如此。

「……我才不要……」吕佳宁闷声道,自知心虚却不愿坦承,「……我才不後悔,我只要有你就够了……别人不谅解我也无妨,都无妨……」

「可你有曾想过,他们无缘无故失去家人,失了一切,可如今他们愿意放下,你却连一句道歉也不肯,不会有些任性麽?」

「……」

「而且,你居然杀了人,却把事情压下,好让我不曾得知过?」

江曳辰轻声问道,可即使隔着一道门,吕佳宁也能感受到对方幽幽愠怒。

江曳辰挪出身子。此时门前,已是了无阻碍。

出,抑或,不出?

「喀哒。」

一名女子走出,娇媚跋扈的狂放玫瑰绽放。吕佳宁紧紧挨着自家夫君,瞧见这一幕,蔺草内心顿时很不是滋味。

「对、对不起……」

「再来一次。」江曳辰安抚着对方不安惶恐的情绪。

「对不起……」

「乖。」

像是安抚自家孩子般,吕佳宁吸了吸鼻子。

众人不禁大为震慑。

吕佳宁竟是仅二十岁的芳龄女子?!

似是知晓众人此时内心的惊叹,江曳辰不疾不徐地解释道,「她是吕家妾室所生的庶出女,可好景不常,後来妾不受宠,连带着刚出生的女婴,遭人冷眼。

「因此在吕家想巩固势力时,便找上江家,更是把他们眼中的累赘丢出,还顺便联姻好增大势力。对吕家来说,丢了烂棋还能轻易胜出,何不能暗自窃喜?

「可她才出生不道几个月,也不知疯了是不,我被迫娶下一名女婴。」

闻言,众人不禁倒抽一气。

这根本就是父女了吧?!

「当佳宁十三岁时,吕家家主趁还有一口气时,逼我与她洞房,故江曳霖才会与江曳斐岁数差得甚多。不过,如今三十五岁的我,带着二十岁的少女出游,还会被说是哥哥呢。」江曳辰笑道。

「所以吕佳宁,不大是待我如夫妇,而是视如父亲来着吧?」他朝对方说道,吕佳宁倒是纳闷道:

「我、我不清楚是不是这麽一回事……」

这时,众人头痛扶额。

因未知世事,所以怎麽样的事皆干得出来。

可那些命,是能这麽抵销麽?

不能吧?

如此叠加下,唯有放下二字麽?

那些怨,许是在不知不觉中消逝,可他们不愿面对内心的无怨,甚至是自责及惋叹,因此,全怪罪在加害者身上。

可这样,互相折磨彼此,真的会比较好过麽?

「走吧。」

蔺草道,「日子,终究是咱的,为何要跟自己过不去呢?」

有人仍是不服气地道,「可,那些命,难道就这麽过了麽?」

「一命换一命,一过抵一过,那他们的命又必须重归因果,所以为此,我们也得去死麽?」蔺草的话一针见血。

「……」

「一罪,是抵不过另一个的。仇恨的同时,会反噬回来自身。」

「……轮回?」

「是。」蔺草颔首,「至於那些命,下辈子再由他们自己讨回吧,我们也没资格,为此不满,就说自己仗义杀人吧?这岂不是反了麽?」

「那,我们也是,杀人犯了。」

「……谢谢你……」江曳辰含泪激动道,笑出泪花。

蔺草头也不回地带人离去,在下个街口处,她不禁回眸一望。

那人的洋蓝和服,与夜色相融,似是随时都会逝去。

可蔺草的碧袍,却始终如一,在夜中鲜明摇曳。

「唉!扰人梦清呀,来者何人?」

多次听闻此句,众人更是麻木了。

「先听我说嘛!」

「老子可要告诉你一件大事呀!」

「这话可不能这麽说呀,待我娓娓道来。」

诸如此类,如此这般的话语充斥在外,持着火把的身影逐步增多。

星火燎原。

人们不用再担心,仇恨世代相承。

因来日,将迎来属於他们的世代。

八‧剪不断‧理还乱‧再续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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