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转,他躲在我身後点了一大堆菜色,什麽铁板牛排、蚵仔煎、烤肉串……提着大包小包回到他的华厦停车场,我目送他下车便要开车回家。
「下车啊!」他催促地喊:「不然这些我哪吃得完!」
「……吃不完就不要买那麽多啊!」
「我每种都想吃啊!」
真是!我真想昭告天下,说倪克根本不是萤光幕前的暖男小生,根本是个任性少年,精神年龄只有十六岁吧!还是六岁?
我不情愿地下车,看了看手机时间已经十点了,这个男人竟然不在意我等一下还要开夜车回家,他就是被车祸害成这样的,还这麽不为人着想?
「你现在是希望我开几点的车回家?你听过疲劳驾驶吗?」走进电梯,我一边碎念,他一边吃。
「那就睡在我家啊,房子这麽大也不差多你一个人。」
「我跟你的交情好像没有好到能过夜吧?」
「喏,给你。」他把吃一半的烤肉串给我,拿起下一串。
无视我的问话。
坐在客厅,电视正在播映迪士尼的动画电影《美女与野兽》。
「如果有天世界末日来临,你会把什麽样的人留在身边?」他没来由地问起,不忘把吃一半的小吃递给我。
「帅哥吧。」
「……真的?」
「这辈子也没什麽机会跟天生丽质的帅哥多相处几天,为了不留遗憾啊!」
「……美女与野兽,野兽最後如果没变成王子,贝儿会留下吗?」
「会啊,为什麽不?」
「为什麽会?」
「他们是心灵伴侣,这辈子会有说不完的话,永远都对对方眼里的世界感兴趣,人生百年不就是为了等待这样的人出现吗?虽然要遇到这样的人,比遇到帅哥的机率还小。」
「为什麽比遇到帅哥的机率还小?」他蹙眉困惑,似乎吃饱了,专心地等待答案。
「既然是心灵伴侣,就说明不能从外貌看出端倪。偏偏许多自卑的人会把自己『伪装』成他们羡慕的那种人,让我们更看不出他们内心真正的想法、和他们真实的自己,所以交往後发现落差、後知後觉个性不合就是这样来的。」
「嗯。」他眼神呆滞,彷佛陷入沉思。
许久,才又开口说话。
只是我已经靠在沙发睡了,没能听见。
「难怪我从前过得比现在更孤单……」
「如果有天世界末日来临……」
他当时回头望了我一眼,扬起浅笑,没有说完这句话。
-
关於他的末日问题,我在等待下一位预约患者的时候,思考了一阵。
那时想跟帅哥独处的回答当然是随便说说,当人类出现生存问题,其实很少人会考虑到外貌。
我只希望最後能有个懂我的人,陪我笑谈到生命最後一刻,反正都要一死,不如找个知音笑谈来生远景,在绝望中充满希望地死去。
但是人们生活越来越优渥,开始比较谁的日子更好过、更奢侈,当人人都有能力奢侈,就比谁更像是活在极乐天堂的仙人,长相要仙、气质要仙、举止要仙、身世要仙,仙到不真实、美到不可思议才是人上人。
连小说电影也没逃过这种趋势。
谁都抢着当人们眼中的人上人;谁都想成为被供奉的男神女神。
於是,丑是一种病、是一种罪、是不应该。
文蕾受到崇拜,不能曾经丑过?
倪克受到仰慕,不能突然变丑?
就连我的技术受到肯定,也不该让自己一直丑下去?
「细数下来,在这世上能放心丑的人,还真没几个。」我心想。
「Dr.李!」
「嗯?」
「我男友在批踢踢发现一篇文,提到的人好像是你,你快看。」
「提到我?整形评价吗?」
我点开她给的连结,一字字从头读起,有几句话让我发现发文人的身分……
*
这家诊所的李某医师真的很没水准,我特地花了上万块给她微整,试试效果,结果觉得不错,决定给她动刀垫鼻子、削下巴,她竟然把我转给其他小喽罗医生!
真心觉得被骗上当,拿名气高的医师做门面,真要花大钱就把我丢给小跟班处理!这样我怎麽敢给他们做?万一做坏了谁负责?
奉劝大家别去这家骗人诊所,收费比别人贵就算了,有钱还不一定能得到好服务!
*
她讲了很多难听话,这段是让我最傻眼的。
我没想过她会把其他医师说成我的小跟班……
每位医师高中毕业後,都还要再经十多年课程实习训练,才能独当一面,每个人都靠自己的努力累积名声和作为,术业有专攻,别的医师也有擅长的领域,怎麽能归类成我的跟班?
但我不生气。
因为她似乎引来了现世报。
她偏偏在文末贴了一张无辜自拍照,引起大批乡民转移注意力,火力集中在那张照片上……。
「所以你打算整成照片这样?劝你别白花钱!」
「七月还没到,别出来好嘛!」
「现在不流行鲍鲍换包包了,现在流行用下面的嘴赚钱,整上面的嘴?」
「楼上脏脏,但中肯,必须推推。」
「这个医师是专门做整形外科的,不是做医美的,把你这种整形狂转给别人很正常!」
「你妈还认得你吗?」
「这个我可以,再整我不行。」
「干!吓到我都软了,你要负责!」
「楼上哪里软?」
「你长得好像谁……啊,跟太多人像了,我一时说不完。」
「靠,越来越多女人花钱让自己变丑是怎样?嫌钱多逆?」
「钱多还不是男人掏出来的,推三楼。」
「别人想变美而已,有必要讲那麽难听吗?」
「你哪只眼睛觉得这样是变美?」
「丑。」
「照片为什麽不打码,我被吓哭了……」
一楼又一楼的陌生人,在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她有什麽过往,甚至不清楚她的心理状态如何,就一句又一句的评价、讽刺、谩骂,毫不留情。
我猜B该崩溃了。
她是靠别人言语和肯定过日子的,当别人的言语不再肯定,她将被打入深渊,陷入无止境的自我否定。
尔後她是否会更病态地陷入整形上瘾?只为了杜绝这种无关紧要的陌生谩骂,直到她完全失去自我,迷失在一个又一个陌生人的言语评价里,再也找不回真正的自己?
我唯一能确定的,是她再也不会踏进我的诊所了。
因为在她心里,我将成为害她被别人抨击的共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