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兵荒马乱的,李綪似乎根本没有感觉自己被扶去哪里,一堆冲贯进耳里的声音全像是杌卢各族不同的语言,她知道那些声音在喊她的名字,她却不知道到底怎麽了。
很痛。
这情况,她在决定调查的时候就有心理准备的。
只是没想到……没想到是这种情况……
「李綪!」
眼前的灯火渐渐剥离成斑斓又透明的碎片,李綪恍恍间见到一扇窗,黯淡绀黑夜色被漫天烧红的血梅照得通亮,里面的人影迷蒙得像被寒风刮散了,她却恍惚听得见他们在喊她的名字。
为什麽?
为什麽你们会在这里!出来──
她伸手想推开那扇可以漏风的窗扉,扯出里面僵硬的屍体,拉过那个苟延残喘的男孩。可是那扇窗却纹风不动,无论她怎麽使尽全力推着,依然没有动静。
好像里面没有人了。
死光了。
被她害死的。
「是红妃!皇上,是红妃要胁小的亲人的……小的才逼不得已才听了红妃娘娘的,在艾嫔娘娘的羹汤动了手脚!」
艾嫔的哭叫宛若雷劈,烧红的梅林悉数褪光,她还在搥打的窗扉扭曲成团,随後又展开,成了凤鸾祥云的精致窗牖,花草藤蔓却宛如荆棘,跟着那纷纷跪在地上向自己求饶的陌生宫人缠绕於她身上。
艾嫔哭得痛彻心扉,惨白的脸布满了汗,对着她嘶声力竭哭喊:「红妃姊姊!为什麽?我跟你有什麽冤仇要让你害我?就算真有什麽……为什麽要杀了我肚子里无辜的孩子!」
荒诞的指控跟着雷鸣咆哮进凤鸾殿,李綪瞠大眼眸,怒斥:「胡说八道!那碗鱼莲羹是窦贵妃给你的!我早就跟你说那碗羹不能喝!是你自己要喝的!现在你还把帽子扣在我头上?」
「红妃姊姊,没错,是你叫我注意吃食,取得我的信任……然後……事到如今每个人都指是你做的!杏笈姑姑也说了,莲片浸渍月季花露的吃法是你带进来的,六宫内月季花露也只有你有!为什麽你还矢口否认?」艾嫔抬起红通通的眼,指着身後那群被传唤过来的御膳房宫人,还有盛香殿的主事姑姑——谧妃信任的贴身宫女。
「杏笈姑姑是谧妃姊姊的人,谧妃姊姊照顾你如亲妹,难不成她会冤枉你吗!」
李綪的眼睫不自觉地轻颤,缓缓横向那个跪在地上的盛香殿宫女。
这个一直与她和谧妃在一起,一直和谧妃姊姊提点她宫中大小事,一直会跟着施品带着吃食来看顾她和叶亨的女人……
是啊,谧妃姊姊待她亲如妹,她贴身信任的人怎麽会害她呢?
可是,就是发生了。
李綪眨去眼前不该出现的热意,轻扬下颚低睨着这个竟藏着一把刀捅向自己的女人:「杏笈,你为什麽撒谎?」
「红妃娘娘,这後宫内只有自己害死自己的。」杏笈难过地撇开泪眼,煎熬痛苦地说:「奴婢本不想说的,可事发如此,若不再将事实说出来,到後来……哪日娘娘也会被你害的!」
「对,你说得没错。」李綪说得轻,然後冷冷牵动着唇角,「我这是识人不清,才让你现在跪在这里拿脏水泼我。」
「杏笈担心的也没错。红妃仗着母族势大,跋扈嚣张,今日连皇嗣都敢谋害,哪天谧妃也会死在你手──」
「窦梦莲你给我闭嘴!」她猛地扬声打断窦贵妃:「在这里,谁都可以,就你没有资格坐在这里指着我的脸说我的不是!」
「红妃,你自己做错事还这般跋扈?陛下,皇后娘娘,这红妃不知悔改还胆猖狂污蔑妾,妾当她真是目无法度,无法无天了!」
「我唯一做错的就是插手你们这些後宫肮脏事──」
「李綪,你住口!」
眸光一触及端坐在位置上的谧妃,海松绿提花大袖衣与湖绿褶裙依然沉静似湖水,李綪此时却只感受到莫名的窒息,左胸下烧燃的怒意转眼崩塌飞烟,空荡得发慌无措。
这一瞬间,她在害怕。她害怕谧妃开口说出的话,会不会比锋利的刀剑架在脖子上都还要锋利,还要冰冷,还要直接将刀子捅入她的胸口。
谧妃从椅上款款起身,信步走到她身前,素手交合,柔弱又拘谨地游至腰侧,行上无可挑剔的礼仪,低盘的发髻那朵翠蝶在她眼底展开,跟着她沉静温柔的声音慢慢地,狠狠地,插进她的耳里。
「陛下,皇后娘娘,这整起事情──」
谧妃无悲无喜地抬首,深深凝住面无表情的帝王。
「这一切都是妾一人所为。」
跪在右後方的贴身宫女听见自己主子的话,惊惶失措抬头,连忙出声:「娘娘!」
「是妾忌恨艾嫔可以轻易受孕,又对窦贵妃多年来欺压妾与叶亨积怨已深,故心生此计,既能让艾嫔滑胎不孕,又能让窦贵妃吃下闷亏。」
谧妃侧首,看了阴晴不定的李綪一眼,唇上依然是浅浅的笑意。「再者,李綪心性恣意,却极其信任妾,妾说什麽她都会深信不疑的,妾只要跟李綪说想试试,她便会取过来给妾。所以,那壶李府私酿的月季红露亦是妾让杏笈去拿给御膳房的马横加进去的。」
谧妃说得轻柔且清晰,完全不像是一手害艾嫔滑胎的主谋。
杏笈慌得爬了过去拉住谧妃的衣袍,「娘娘、娘娘──」见谧妃压根不理会她,她焦急了起来,频频对着始终保持沉默的帝王嗑头:「皇上、皇上!不是娘娘说的那样!不是奴婢拿的!」
李綪不可置信地瞪向谧妃的身影,听着谧妃悠然笑了几声。
「岂料李綪这傻的,居然还跑去艾嫔那叮嘱吃食,害得妾只能藉藉她的名号吩咐,将加了月季红露的鱼莲羹送过去给艾嫔。好在李綪素日跋扈娇蛮,将罪推在她身上,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情。」
「哪有人害人完自己又跳出来的?」窦贵妃倾过上身,眸光一直在谧妃颜面上想寻得蛛丝马迹。「谧妃,你这是想包庇红妃一肩扛下吗?」
「贵妃真好笑。我只是腻了,无聊的戏码日日上演,新人笑旧人哭的事情,还要碰上多少回?还要装宽宏大量多少次接着像李綪那样荳蔻年华的新人?如履薄冰的,还得防范被人谋害。你不累,我倒是累了,斗了新人旧人,还得为了自己的儿斗上一斗皇后与太子。」
「谧妃,你晓得你在说什麽?」帝王终於开了口,低沉微哑。
谧妃缓缓敛下眼睑,笑道:「陛下,妾没疯,所说的句句属实。」
「朕不信。」
「陛下,还记得生辰那晚妾说了什麽吗?妾说不後悔生叶亨是真的,但是妾没有告诉您──妾很痛苦。」
「……」
谧妃跪坐於地,低垂的眼眸盯着自己覆在腿上的双手,「痛苦一个个皇子的诞生,却只能笑着恭喜,眼睁睁看着他们夺走了妾花费了半条命才诞下的叶亨所属的一切,妾能不心急吗?而且,陛下以为妾没发觉,其实您不喜欢叶亨懦弱的性子,不是吗?」
「你不是这样的人。」叶涛望着她,说得极慢,似乎是在警告谧妃不准再说,又似乎是在对自己说着。
「陛下,」谧妃忽然抬首,坦荡迎向他的目光。「『知人知面不知心』,望陛下记着。」
「……陛下,」皇后紧蹙眉,朝叶涛低声道:「要不妾再让人查──」
「不用了。」叶涛的眸光依然紧锁在谧妃身上,俊容渐渐笼罩骇人的阴鸷,「来人,传朕旨意,将污蔑红妃的杏笈、马横仗毙;盛香殿上下宫人重新发落,谧妃与二皇子叶亨囚於孤芳西三院。」
登时惊呼求饶声不断,谧妃仅是轻抿下唇,悄悄深吸了口气,任由上前的宫人蛮横扯住她。
皇后微惊,「陛下,谧妃她的罪不及二皇子。」
叶涛置若罔闻,继续下令:「红妃虽被谧妃设计,也并非全然无辜,禁足盛香殿,若无朕允许,不得出入。即刻生效,全部拖下去。」
宫人施力正要拉走谧妃,岂知李綪忽然挣脱了宫人的桎梏,直接扑向了谧妃!
「李綪,你这是在做什麽?」谧妃低喊。
李綪死死扑抱住她的腰,眼眶竟是烧起薄博的水气,她强压住咽喉上陌生的哽咽,扯声喊道:「我不相信你说的……你根本做不出这种事情来!谧妃姊姊,到底是谁要你这样做?到底是谁──」
谧妃浑身一震,还未开口说话,叶涛不冷不热的声音彷佛窗牖外峻厉骇人的白雷,一举劈裂了深深的黝夜,迸绽死人般的惨白。
「红妃,你是想抗旨吗?来人。」
宫人似乎嗅到了厉风里编藏的讯息,竟有人举起了棍子打上李綪的肩背、臂肘,连打数次逼她放手。
谧妃的美眸逐渐瞠大,一棍棍在眼底落在李綪身上,她却死倔着咬牙不放开自己,她狼狈撇开眼,尝试拨开她的手,却怎麽也拉不开,不觉急了起来。「放手……李綪你放手!」
「你们几个还不快上去将红妃拉开!」
一旁的宫女随着容和的吆喝,七手八脚地扯着李綪的衣服、头发,终於扳开她的手。
见谧妃安静展露一丝心安的笑容,李綪骤地嘶声悲鸣,恍若被抛弃的幼兽,用尽全身气力哭喊,猛力面前多双阻拦自己的手,才奋力揪住了谧妃的衣袖。
「慢着。」皇后冷不防开口,阻止了又一波高高落下的棍子,她款款站起迈开步伐,来到叶涛座前,恭谨行礼。
「陛下,谧妃终究是谋害皇嗣已成,若仅是发落孤芳宫……也难慰艾嫔丧子之痛,妾以为唯有赐死方能抚慰未能诞生的皇子之魂。」
叶涛垂下眼眸,食指侧不停摩娑着拇指上的龙纹玉扳指,恍若没有听见皇后的声音,也没有听见面前发生的磨擦,甚至连凤鸾殿外的狂风暴雨都听不见。
「……皇后说的是,届时谧妃到了孤芳,赐白绫。」
谧妃瞅着李綪揪着自己宽袖的手,轻轻蠕动了白唇,一抹凄楚延开。
「放开。」
木棍同时落下,狠狠打在李綪的手臂上,火辣的疼痛逼得她力劲一顿,掌心的衣料便无情抽滑而去。
均
窸窣的,一下子被雷雨击得零碎,却像一棍砸上她的脑门,头破血流,耳鸣目眩的,脑子昏聩,只剩下一个念头无声无息地盘踞着。
是她拖累谧妃姊姊。
是她的恣意妄为害了她和叶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