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节节败退，他步步进逼。
我把申请书连着我的一只手掌拍在他胸前。
「拿去。」我头也不回，从他跟前窜开，走回教室的方向。
「意思是？」他尾音扬起。
「看你是要撕掉，还是拿去资源回收，随便你。」我脚步没停。
「学妹，下次社课不要迟到喽！」他的声音越过嘈杂的人群，我可以听出他那令人恼火的窃窃笑意。
我头也没回，步履踏得更急，快步最後演变为小跑，逃回教室坐定时，心脏仍扑通狂跳，平息不下来。
我不擅长应付那样的人。
自顾自地装熟，自顾自地侵入我设下的边界，若无其事又精准笔直地看透问题的核心，如入无人之境。
我确实在逃避，但不是逃避乡土研究社，而是想逃离源於自己的问题。
我失去的记忆和我现在所拥有的记忆，交相比对下出现了许多差异。
我记得没学习过的科目，却不清楚那些知识到底从何而来；明知道母亲对我坠楼的真相有所隐瞒，从她不肯谈我从前的所作所为就可以推测得出来，而我却和母亲一样，不再探究，装得云淡风轻。
我想周书凯并不是真正看透了我，而是背着谜团的我无意间吸引了他的目光，然後他用他的见解对我进行分析解剖。
因为意识到了自己是多麽的懦弱，一股挫败感跟着袭来，我无力地趴下。
「欸，欸，」从旁传来轻声的叫唤，轻轻点在肩膀上的手指，把我戳了起来。抬头一看，管乐团成员和篮球队队员正站在我桌前，她们的脸上洋溢着甜腻的笑容。
「有什麽事吗？」我看着两人绣在胸前的名字──我一直没能把同学的姓名和长相记牢，搜寻留在脑袋里记忆，发长披肩的应该叫谢雅安，短发的那个是王盈真，只是不知道哪个是打篮球的，哪个是吹乐器的。
「刚才那个是你们社长唷？」王盈真说。
「嗯，对……」
「好好哟！他长得很帅吔！」谢雅安从旁插口，一脸陶醉。
「嗯，对……」
谢雅安大笑，状似亲昵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唉唷！你是当机唷？」
她们琐碎而快速的言语像子弹般飞射过来，让我反应不及。
「他叫什麽名字？」谢雅安问。
「你们乡土研究社是干麽的啊？」王盈真没等我回答，又插了口。
「乡土研究听起来好无聊，不过要是管乐没练习说不定我会去看看。」谢雅安跟着说道。
「你只是想去看帅哥的吧？」
「怎样，不行吗？你不是也觉得他很像哪个明星？」
她们的言词像是舞蹈，彼此交缠、忙碌地转圈跳跃，让人目不暇给，又带着令人欣羡的明亮色彩。她们两个一起看向我，好像在邀请我一同加入这场舞会。
我的思绪还在她们抛出的一堆问题里打转，跟不上节奏，只能冲口而出我对周书凯社长的第一印象──
「可是他是个怪人！」
她们相视而笑，「又没有关系。」
「男生就是要有点个性才可爱啊！」
「脸是重点啦！脸够可爱才什麽都可以原谅。」
「也要有个限度吧？好啦，像那个学长那样就可以。」
「他叫什麽名字你还没有回答我。」谢雅安又转向我。
这时我总算回神，及时赶上拍子，讷讷地说：「他说他叫周书凯，书本的书，凯旋的凯。」
「这个名字好有气质唷！」谢雅安喜孜孜地说，「跟他很配。」
「哈哈，你想看看，要是一个帅哥的名字很土，不是很让人错乱吗？」
「不会啦，我是觉得这样也满有亲和力的，像豪哥还是阿国那样。」
「你快跟豪哥还有阿国道歉啦！」王盈真笑得发颤。
「豪哥和阿国是谁啊？」我问，是因为我终於找到我能问的问题。
她们俩对视一眼，同声大笑，我不知道该怎麽应对，只能硬挤出微笑。
「我本来还以为你很冷漠。」谢雅安笑着对我说，「因为听说你是外地来的，又不怎麽跟人说话。」
想必是我的微笑发挥了作用……还是我紧紧交握的双手？或是我缩在椅子上的坐姿？让围聚在我桌旁的她们对我产生了谦卑无害的印象。
「很多时候我不知道该怎麽说话。」我说。这是真心话，却不知道为什麽，又引起她们咯咯发笑。
「想不到你这麽幽默。」我不知道王盈真这个跳跃的结论是怎麽来的。
她们恣意谈笑，我小心应对，特别是话题绕转到国中事蹟和往日回忆时，我会顿时变成像被追捕的猎物，注意四周动静，随时准备逃跑。
「你说你以前读南晴国中，南晴国中不是在北部吗？你怎麽会跑来宁风高中就读？」谢雅安率先发问。
「喔，我母亲调职来这里，我就跟着她搬过来。」这个问题有标准答案，还算好解决。我试着反问，把话题绕开，「你们都住在这附近吗？」
「对呀！我跟盈真国中就是同学了。」
「孽缘啊，看我多倒楣，上高中还跟你分在同一班。」王盈真唉声叹气。
「这是你的荣幸好不好！」谢雅安大力槌了她一拳，看来动手动脚是她的习惯，「欸，那以前你们下课都去哪里逛街啊？」
「你们都去哪里逛？」我不答反问。
「这附近哪有什麽好逛的？连电影院都没有，要搭火车到市区才有百货公司。」谢雅安说，「真的无聊死了，哪像你们在都市，是不是学校附近就有一大堆商店可以逛个没完？」
「我不知道……」我脱口说出，「我是说，我以前不常逛街，要念书没空。」我努力思考何语澄的人物设定，快速地规划着她从前的习惯。
「真的假的，太浪费了吧！」谢雅安大声说道，似乎认为我居於宝山却对珍宝视若无睹的态度，简直是暴殄天物，「欸，你这样不就很无趣？你在装乖唷？」
「她从以前就一直嚷嚷着要到都市去。」王盈真一脸无奈地对我说明。
谢雅安的好奇心还没被满足，「那你以前国中是什麽社团？怎麽会跑去加入乡土研究社？」
「那是因为我忘了选社。」这一题也可以老实回答，希望她不会注意到我没有回答我的国中时参加了什麽社团，「你从国中就是管乐队的吗？」
「对呀！」
「不过她们管乐队参加全国学生音乐比赛的成绩惨不忍睹。」王盈真在旁边插嘴补充。
「吼，人家又没有问你。」谢雅安又拍了王盈真一下，「那我问你，你国中的时候——」
「现在几点了？」我唐突地起身，截断了谢雅安的问句，望向黑板上方的时钟，长针正落在半点钟，「我忘了我还没有买午餐。」
这是事实，被周书凯打断的计画本来就是先去交转社申请，再转往合作社去买午餐，现在计画全被打乱了，还被人缠着盘问这麽久……我内心对周书凯的抱怨又加深了一层。
谢雅安的脸色有点不快，但还算乾脆地放我一马，「下次我去乡土社玩时，你要帮我们介绍学长给我们认识唷！」
我怀疑这才是她们找我聊这麽久的真正目的。
想到或许还会再次被她们刨挖过去，我从这次盘问活下来的喜悦，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