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鯨落 — 鯨落

正文 鯨落 — 鯨落

鲸鱼仰躺着。牠已经死了。

慢慢地慢慢地,落入了海底深渊。

牠巨大的屍体被沁凉的海水包覆着,缓缓地下坠,消耗着身上剩余的养份,回馈给了养育牠一辈子的大海母亲。

不求回报的给予,是遗留给这片海域最後的温柔。

如同他的离去一样,留下的,不论是什麽,都温柔而巨大。

他是周老师的学生,在那样封闭的小镇上,他们本不该有那样的情愫。超越了师生,也超乎了那里的“常理”。

周老师对他的第一印象,是他刚刚入学的那个早上。

老旧的脚踏车,椅垫显然没跟上他抽高的身体,他站在踏板上,背部微微弓起,九月的风带着几分秋意,徐徐吹来,他雪白的制服衬衫被吹得鼓起。

那天,正巧是周老师负责站门口检查学生仪容,他是那天最後一个学生。

他的脚踏车“吱呀”一声,彷佛下一秒就要散架似的,轮胎摩擦着地面,而他也轻巧的下了车:

「老师早安。」他的声音不紧不慢、不咸不淡。上扬的尾音轻飘飘的,让他显得有些轻浮。

而他的服装仪容也显然并不合格。

可时间已经太晚了,周老师没有说什麽,他看了看手上的表:

「新生吗?」

「是的,老师。」

「赶紧去礼堂集合。」周老师并没有登记下他的名字。

「谢谢老师。」他微微朝他敬礼,随後便又牵着他那台脚踏车走向了车棚。

比起其他新生那崭新的单车,他的那台,车身都已经斑驳。锈蚀的严重。

他随手把车靠在了墙上,连锁上的动作都没有。

周老师看着他的动作,忍不住皱起眉头问道:

「你不必锁吗?」

「老师,这台车即便我丢大马路上也没人会捡的。」他转过头,笑道。

阳光正明亮,火热的悬在高空上,把他的笑,烧成了一把火,烫红了周老师的记忆。

後来他成了周老师班上的学生。

他成绩优秀,在班上是风云人物,体育活动各方面的也都表现优异。不仅是周老师,办公室里几乎每个老师都对他赞誉有加。

他的家和周老师家同一个方向,每到了放学时间,他总是非得等到周老师下班了,才肯牵着他那台破脚踏车一起回家。

傍晚的夕阳会把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骑着车跟在後面,不敢骑得太快,歪歪扭扭的骑着,老旧的刹车时不时便会发出怪叫。他们无视着那些杂音,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一开始,他们的话题总是围绕着他的未来。

合适什麽样的大学?合适什麽科系?想从事什麽样的工作?

然而渐渐地,他们的话题慢慢和学校脱离。他们聊起了兴趣,聊起了假日都喜欢做些什麽事情…。

周老师记得那天的雷雨下得特别大,强降雨把整个世界下成了一片雪白。

夏季的雨水总是不知疲倦,而他那台早该作废的单车,也终究是变作了一团废铁。

他不再慢慢地骑在他身後,而是与他并着肩走着。

他拿着雨伞的手,横在两颗心中间。周老师渐渐开始觉得他们的话题时常欲言又止。

不敢说破的关键字,维持着平衡。

他第一次吻他,是在一个闷热的午後,学校那条张贴着学生画作的走廊上。

那也是他作为他学生的最後一个夏天。

「老师……」

他呢喃低语,纤长的睫毛轻轻刷过了周老师的脸颊:

「你总要我们诚实地对自己的心负责,那我们又怎麽可以说谎?我无法愧对我的心去对你说谎…我喜欢你。」

周老师的心动摇了。

「……我……」

没等他辩解,那个夹杂着少年青涩爱情的吻便温柔地砸了下来,粉碎了仅存的最後一丝理智。

闷热的风,炙热的毫无道理地阳光,湿黏了整个背部的汗水,交缠的唇舌。

那是他十八岁仲夏最绮丽的回忆。

没多久,大学纷纷放榜。如预期一般,他录取了许多大学。

那年的暑假,对於高三生而言,来得太早。

毕业了的他,仍旧时常回来学校找周老师。高中生的青涩正慢慢从他身上消失,他站在他办公室外,扬了扬手上的塑胶袋:

「吃冰吗?老师?」

周老师手上的甜筒融化的很快,甜腻的沿着他手上蓝绿色的血管慢慢流下,爬满了他纤细的手腕。

他看着周老师局促的模样,拉过了他的手,舔去了那被肌肤滚烫了的甜味。

暧昧的举动,在周老师一板一眼的办公室里,旖旎了满室的书香。

周老师最後一次看见他,是在他和他约好会回来故乡的那个暑假。

他在较远的外县市半工半读念着大学,已经三年没有回家了。

好不容易课业不再那麽繁忙,他告诉周老师,他好想他。他还说他要带他去海边走走。

最後一次看见他,他闭着眼,仰躺在海面上。

记得那年夏天海风很黏,他们脚板上全是潮湿的细沙黏腻的附着。

风光明媚,艳阳高照。

他踩着浪花,身上是一袭乾净无暇的白,头发随着海风飘扬,而他却一点也不在意,只回头朝着身後的周老师莞尔一笑,似乎是在笑那碌碌无为的浪不知疲惫的反覆拍打沙滩,又似乎是在笑那过於明媚的阳光犹没道理的炙热,而周老师却想,也许,他是在笑我无端加速的心跳。

从那以後,从那个让人心口一窒的微笑以後,他便再也不曾笑过。

他惨白而潮湿。

他仰躺着,已经死了。

他的身体被沁凉的海水包覆着,慢慢地慢慢地,在周老师心里下沉。

他们的爱情,也在他死亡的那一刻起被传了开来。蔓延了整个小镇。

赤裸的脚底埋在沙滩里,阳光还是那样炙热,可周老师却浑身冰冷。

他的脑袋里一片空白,嗡嗡响着没意义的杂音,过了好久,此刻他能想到的,竟只有他在某个不重要的午後时光那夹杂着几丝真心的玩笑话:

「老师,等我再长大点就娶你。」

周老师不合时宜的笑了出来。

他的屍体被装进了黑色的袋子里,僵硬着的身体包裹着黑色的布料。

隆起的模样,就像是鲸鱼。

他的养分没能落入水中,可他落下来的一切,却都成了周老师的枷锁。

温柔的语调和深刻而青涩的爱情,那在炎热夏季里蠢蠢欲动的情爱,那在无人踏足的放学时间地操场边,他们交握的手心里全是汗水。

你还来不及足够长大,便落入了我的海底深渊。

他是他海域里,最温柔的那只鲸鱼。

以他的死亡,以那些他遗留下的回忆,供给着仅足以活下去的养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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