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中心百货公司前的大广场，一早便开满由白帆布蓬顶组成的花。新蕾身穿纯白雪纺纱长洋装漫步其间，几台及膝高的智慧机器人闪着亮白的身体四处穿梭，宛如卫兵开道，恭迎出巡的花之女神。
前一天晚自习累积的疲惫，让周末早起成了艰难的任务。她直到下了车，走进覆盖整座广场与百货的蛋形遮罩时，都还觉得脑袋昏沉。想研究机器人椭圆头部轮播的摊位广告，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幸好热情的阳光穿过透明的遮罩，很快晒醒了她。
「等等，蕾蕾。我看一下。」身旁的母亲拉住她，挽着她的手走向对面小摊。耳环、手环与项链分区排列，以不凋花、迷你木架、小瓷盘与原木切片精心设计摆放位置，光摊位本身，就像一件精巧的艺术品。
母亲爱买耳环，出手只看喜不喜欢，很少顾虑价格。主卧室的墙上已钉有好几个耳环柜，依然无法完全容纳母亲的收藏。她对首饰兴趣不大，这一摊她单纯逛，站在一旁等母亲挑。不一会儿，店家提供的小竹篮就满了。
母亲拉着她想要她帮忙出主意。她觉得每一款各有各的好看，但母亲非得有个具体意见不可，她只好从篮内随手抓两组。一组是大小交错红色圆圈，另一组是几颗立体篓空的黄色方形串在一块，恰好都是几何图案。
「亲爱的，你看哪个好？」母亲把两组耳环分别放在左右耳垂处比划，扬声朝在後头等她们的父亲问。
父亲点头笑道，「不错，都是你喜欢的暖色系，蕾蕾很会挑啊。」
「蕾蕾毕竟还小，这两组好看归好看，我看我大学戴比较适合。」母亲对着摊主提供的小立镜看了看，露出不舍的表情放下耳环。
戴着圆顶草帽的女摊主惊呼，「不会吧，太太，那真的是你女儿啊。你不像有孩子……不是，就算有也应该再小一点，小很多………」
另一位绑头巾的摊主笑骂道，「你在说什麽啊我的天。早餐也吃过，又还没到中午，脑袋就这麽不清楚。」接着对她和母亲赔笑，「不好意思，这家伙没有恶意，就是嘴巴动得快，别在意喔。」
心中某个地方被对方的话触动，新蕾一时没有出声，试图探询那股触动的来处。
「都一个孩子的妈了，哪会在乎这种事。」母亲笑得合不拢嘴，「年轻人有那麽多小心思干什麽，坦率才好啊。这才是年轻人该有的样子。」
新蕾垂首，视线从脚尖移到摊位，在众多饰品间逡巡。母亲在耳边热烈地和两位摊主从耳环聊到家常，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一心追寻心里受到触动的足迹，怎麽找却都一片空白。正茫然困惑时，眼角余光瞥见一条项链。那一片原木切片的底座上摆放好几条大小不一的花朵项链，品种与色彩也各有不同，她的眼睛却牢牢固定在那颗以水状透明圆球包裹的粉嫩樱花。
「这是朋友寄卖的东西，她很爱这种森林系、大自然的风格，链子也喜欢用皮的，只有这条跟另一个是用银链。」察觉她的动作，绑头巾的摊主拿起那条项链递给她，「那位朋友特别会处理花，过了再久都像刚摘下来一样。」
其实，吸引她的与其说是樱花，不如说是那鲜嫩的粉色。明明不是自己特别喜欢的颜色，竟莫名攫住了她的心。她一手拿链子，另一手托着项坠抚摸，欣赏每一片花瓣，为每一片花瓣上的粉色感到喜悦。
母亲靠过来看，赞许道，「蕾蕾好眼光，这花很美，颜色跟你的白洋装也搭。」
就在这时，广场另一头起了阵骚动，大量人群的说话声与摄影装置捕捉镜头发出的声响，彷佛抛入湖面的小石子，在原有的涟漪上激起阵阵喧闹的波澜。每到一处，原本往来闲逛的人潮如同被风吹拂的砂砾，只能暂时散到其他地方，等大队人马经过再聚拢。
「好像有什麽活动。」新蕾转头望向父亲。
「开幕式大概结束了吧。」父亲说。
「不去打声招呼？」母亲问。
「这场子属性不合，再说，我们也没受到邀请。等碰到再说。」
「这次办得很盛大呢。」母亲望向两位摊主。
戴草帽的那位笑了，「这个广场大概有两百摊，摊数不能算最多，却邀集了北中南各地有名的手作市集，吃喝玩乐什麽都有。」
「难得有机会一次看到这麽多大摊位，等下我们也打算趁午餐之前，人潮还没到尖峰的时候轮流出去走走，顺便跟大家打个招呼。」绑头巾的补充，跃动的眼神满是迫不及待。
母亲准备结帐，手指在小竹篮内翻动，确认每一项战利品。见她还呆看着手中项链，便接过链子放入篮中，「喜欢的话就一起结了，跟妈妈客气什麽。」
身後的喧闹倏然放大，新蕾回头一看，几位西装笔挺的中年男性被大群记者簇拥着走来，为首的那位看来年纪跟父亲相仿，各家记者的麦克风也争抢着放到他面前。那人对记者的提问有时答个一两句，有时仅是笑着带过。大队人马以比想像中更快的速度移动，转眼便经过三人面前。她安静等待这一刻的骚动过去，打算等一下跟摊主问明价钱，回去好算给母亲，那人却在她面前停下脚步。
新蕾吓了一跳，随後发现对方并非看她，而是望向父亲。她偷觑父亲的表情，看起来虽有点意外，不知道是不是考虑到被大批媒体环绕，父亲仍笑着跟对方挥手。
「这不是耀昌大哥嘛！」男人快步上前，握紧父亲的手，大力上下摆动。
面对来人的热情，父亲依旧沉稳道，「林董事长，早啊。这应该是我们第一次这麽早见面吧。」
男人目光转向她和母亲。母亲立刻戴起亲切的笑和对方握手，新蕾努力扬起嘴角，身体稍稍前倾，也算打了招呼。四周密集的人声宛如蚂蚁爬了满身，接连闪起的镁光灯好似一颗一颗的太阳轮流爆炸，在近身的距离烧尽最後的生命。她忍不住眯起眼，抬起右手略作遮挡。
「带家人来玩？太不够意思了，怎麽不早点跟我说，都是自己家的场子，好给你们带路。」
「极星百货我们来过好多次，智慧机器人程式设定的说明也很清楚，哪还需要董事长大驾。今天难得放下工作，就是要陪金美跟蕾蕾，她们想去哪，我就去哪。」
父亲与男人寒暄间，记者已按捺不住，争先发问。
「刘委员，今天为什麽会选择带家人来曜明？」
「这跟明年的政委选举有关吗？」
「是不是特地来争取林董事长的支持？」
「服务党对记忆修正法案的立场受到许多学者专家抨击，请教刘主席您个人的看法如何？」
就算只隔几步远，新蕾也能清楚感受到父亲被媒体人墙包围的压迫感，那种硬要从嘴巴里捞出几个字，好能做文章赚点阅率的气势，她实在难以招架。尽管她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好几支麦克风果然如同以往被媒体拦路的经验，转到她面前。
「刘小姐，今天心情如何？」
「跟爸爸出门有没有很高兴？」
「刘小姐买了什麽，让我们看一下！」
「夫人！难得跟主席和女儿全家出来玩，有没有什麽话想说？」
连番逼问一下子压缩她所有的思考能力。一个动作，一个字，甚至连一个呼吸都不遗漏地捕捉，简直把她当作动物园里供展示的动物，任他人论足。
「这里每样作品都可以看到年轻人的巧思。你们也知道，我们家新蕾品味很特别，连她都能找到喜欢的东西，耀昇真是带我们来了个好地方。」母亲挽住她的手，笑着跟众家记者搭话。
另一边，父亲侃侃而答，「各位朋友，不好意思，今天是我们珍贵的家庭日，我只想好好陪金美跟新蕾。政治的话题等後天市委会开会，自然也会跟大家报告，谢谢。」
父母流利的应对彷佛早已预料眼前的场面，准备好一幅和乐的家庭图像，等着饥渴的媒体捕捉放送，打一波形象牌。她理该习惯这种场面，最好还能应个几句，跟记者保持良好互动。为了父亲的工作，这是她应该做好的本份。但脑袋与手脚完全不听使唤，光在巨大的媒体人墙前像娃娃般保持微笑，就已用尽气力。
这种阵仗以前应该也有碰过几次，不过她几乎没有印象了。可能是因为这样，她才无法招架麦克风与镁光灯的包围吧。
应媒体要求，母亲帮她戴上樱花项链，自己捧着那一篮耳环跟她合照。在闪烁不歇的镜头前，母亲跟她靠得极近，她能清晰看到上衣布料的每一条纹路，侧颈细小的毛孔，鼻尖是名牌化妆品的香气，以及皮肤微微渗出的汗味。
父亲稍後也走过来，母女照立即变成全家福。有力的大手环着她的肩，另一手放在母亲的腰，形成一幅幸福的画面。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