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說魂.凝生卷 — 章壹 ‧ 畫扇(1)

正文 說魂.凝生卷 — 章壹 ‧ 畫扇(1)

烈日当空,纵使倚墙而植的两株黄槐茂盛荫浓,也挡不住炙烤的高温,枝叶慵懒无力地探出曲卷,似乎下一刻将燃成白灰。顺着嶙峋假山飞泻而下的流水奏出淙淙响音,此刻亦因搀和了夏蝉的低鸣而散出连水都温蒸过的意象,捎不来清凉,反使难耐的闷燥愈加浮在心头。

滑过鬓角的汗珠濡湿了前襟,维持了半个时辰「天女散花」姿势的连枝顾不上抹拭,侧扭的颈脖已然僵硬,脊背更是挺直得酸痛,手持的一株白蔷薇如千斤沉石,坠得她伸展的前臂颤动不已,频临崩溃的神志是她此时最严酷的考验。

再撑一会吧,或许小姐就耐不住暑气而放弃了,她在心底如此默默安慰自己。她转动眼珠瞥向持笔勾勒线条的慕莹生,只见狼毫轻点砚台後,便挂在她葱白的纤指间不动了。她侧首凝望着宣纸,久久不落下片墨。

这算是心静自然凉?否则为何一向性情难定的小姐看上去丝毫不受高温的影响,反一副兴致勃勃、全神贯注的表情?

一股夹带热浪的熏风拂过,连枝已无暇关心纸上的自己是如何模样,只想趁早让慕莹生了断继续作画的念想。不去想扰了慕莹生兴致的下场如何森然可怖,横竖左右做人难,如此下去,恐怕她会被烤乾熔成一滩岩浆。

她蠕动乾涩的唇,正欲汲汲营营地问慕莹生好了没有,或是提议下次移步至水榭那里,微弱的音节却被一阵沉稳的脚步声掐碎在流动的日光里。

「莹生,有客人来了。」

凉散如水的嗓音飘至耳畔,慕莹生握笔的右手颤了一下,一滴墨坠落於空白处迅速晕染开来。她稳定心神,眼皮也没抬一下,依旧低垂的眉眼看不出一丝愠怒:「不见。」

似是早料到背对着他的女子有如此反应,莫临渊噙着低笑,眸光含着万年不褪的温色:「不知是哪家的姑娘整日念着要找生意的?如今机会来了,反倒退缩了?」

听见「生意」二字,慕莹生方抬起眉,将狼毫放於笔架上,也不顾他话中轻佻的玩笑,起身便随莫临渊走进正堂。

瞧见慕莹生的衣角消失於视线,连枝才缓下气,松垮紧绷的脸,扔下手中蔷薇,耸动了几下僵硬的四肢,耐不住好奇地走上前看看自己一番隐忍下的成果。

嗯……除了庭院布景还勉强能看上几眼,那被一点四散的墨汁遮掩住整张脸庞的人是她麽?她家小姐的画工当真是天下无双啊……连枝抽搐着嘴角,忍住没撕毁这张画。

在正堂等待慕莹生的沈君诀心急火燎地来回踱步,即便这仅是一丝渺茫如烟的希望,他亦不愿放过。当他再次转过身抬头,慕莹生甫一进来的身影便擭住他的目光。

那是一张何其绝世的容颜,说妖媚却又难掩几分秀雅,说清纯却又萦绕一股魅惑,说柔弱却总透着坚毅,平生描过千万张脸孔入画,仍无法寻得相似的气质,辨不得一句合适的说辞。她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流转秀眸有如蕴含一股诱惑的力量,叫人匆匆一瞥便足以深刻印象,定定跟随那眸光旋转,从此便移不开眼。

然,她左眉骨上横亘着一道如蜈蚣般大小的伤疤,恣意丑陋,硬生生地破坏这上天精致的杰作。奇怪的是,她分明可垂下发丝掩去那道伤疤,却无那样做。反倒是梳起堕马髻,将刘海旋入髻中,更清晰地让人看清她额上张牙舞爪的痕迹。

似乎发觉了沈君诀正盯着慕莹生的鬓角,莫临渊顿生不悦,刻意地咳嗽两声,面上仍不失温淡道:「沈公子远道而来,想必定有事相求?」

沈君诀这才讪讪收起目光,不卑不亢道:「确是如此。实不相瞒,在下希望慕姑娘可为亡妻续魂。」

脸上虽表现镇定,他手心早已沁满了汗。在亲见慕莹生才得知她此般年轻,已不知能否帮助得了他,且见她一副淡漠神情,更应了好友「古怪难测」之言,一颗心如泡於狂浪中忐忑不已。

可整整一天握紧她垂在病榻的手,丝毫无生起任何温度,那般冰冷的触感仿佛延绵至他四肢百骸,冻结了他所有期盼。若非好友不忍,说找到慕莹生兴许有一线生机,他空洞的眼神方燃起一丝情感。

「死了多久?」

如此直接的话语让沈君诀感到蔓延的沉痛,及一丝被冒犯的愤怒,可没因此忘记此行目的,竭力隐忍道:「至今已有二日。」

「听闻沈公子曾为宫廷画师,描尽女子黛眉,勾勒无数身姿,一颦一笑於公子笔下极致妩媚,秀气跃然。」呷了一口茶,慕莹生抬起眸,打量起眼前客人,勾起一抹探究的浅笑。不知情的人乍一对上她的视线,瞬刻便失了魂,丢了心,即使是女子亦低眉羞愧不敢直视,内心自叹弗如。只有常年陪伴在旁的莫临渊知晓,这是她一贯小小的迷惑伎俩,亦表明来人已引起她的兴趣。

「是的,若慕姑娘……」

「可我真正想见识的是,沈公子早年於泛阳市集的画扇。」民间传闻众说纷纭,可口碑林立的皆是那一纸白扇,墨影随展开的扇面倩影巧盼,回眸生姿,更有无盐女子凭一扇倾倒万千男子之说。

「恕在下不能应允慕姑娘的要求。」乍听之下,沈君诀面露难色,袖中的手下意识紧握成拳,毫无须臾挣扎,眼神坚定地一口回绝。

莫非一把扇还比不上一条人命?

一阵低回的轻笑漫过旋荡,慕莹生唇边仍噙着笑容,闲淡道:「世间得失相依,沈公子可知一次续魂,我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见沈君诀片刻不语,她继续道:「续魂过後,我会折损三年寿元,还未算入施术可能出现的反噬与身体神志的亏损。」

似未得晓慕莹生需为此付上如此沉重代价,沈君诀蓦然瞠目,一下子神情复杂,半刻才乾涩道:「生死有命,在下亦不会勉强慕姑娘。」

「沈公子,虽说我能为人续魂,可这毕竟是逆天命的事,成功了也只能让你夫人活一年半,届时必定要进入轮回,否则魂飞魄散、神仙难救。这样你也要救麽?」

「如若只有一日相守,在下亦满足了。只是这般便会折煞慕姑娘的命,可若慕姑娘能救活亡妻,就是要在下的命,我也不会有任何怨言。」在她生前,没能说出口的那些心意,他都希望她能听见,他在乎她远超过自己所承认的,沈君诀坚定地看向慕莹生道。

「如此代价我不在乎,沈公子的命我亦要来无用,只要沈公子愿以画扇作交换。」

慕莹生的意思已十分清楚,没有画扇便可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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