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水最迷人的季节是夏天,最舒服的时刻是夜晚。
夏夜,走在淡水老街,会令人有种来到日本庙会的错觉。清凉的海风,以及如嘉年华会般的气氛,完完全全不同於南方垦丁的那冲浪小子的活力四射。
垦丁是充满阳光的金黄色,平溪是邮差的绿色,猫空让人想到熊猫。
而淡水是属於情人的,是属於红色的,爱得黏腻又暗藏秘密。
如果爱情可以简简单单,人儿可以简简单单,一定可以充满很多很饱满的幸福。
淡水的深秋,让人提不起劲,是情人间忧郁的深蓝色。
大河波浪席卷了无数个台北人的回忆,朝大海流逝。
水是透明的,大海却是深蓝。
黑夜,白色跑车奔驰过大度路。左方,曲线流畅的捷运车厢载满着光亮,往淡水飞驰而去,与关渡大桥交错了,也不曾停息。
红色的关渡大桥,在左岸八里点点灯火与黯淡星光的闪烁衬托下,淡水的路途显得更久更远更让人们陶醉。连小南自己都感觉有点微醺了。
他单手握着方向盘,嘴里含着棒棒糖,对於不抽烟,他是有点自豪的。
白色跑车摆脱了关渡大桥,继续往前开。
车里,音响拨放着彩虹乐团的歌,节奏从摇下一半的车窗流泻至黑夜。
风有点寒。
车开上中正东路,开上学府路、北新路,开进一栋大厦的地下室。
小南下车,坐上电梯,来到一间套房门前,掏出钥匙,开门。开了门,就看见欧阳珊珊坐在沙发上盯着膝盖上的笔记型电脑,随後转头对他笑道:「来了呀。」。
珊珊真的很美,连声音也可以使人放松。她是属於治疗系的人种吧!
小南每次面对她都会有这样的感叹。
「今天我跟纲吃饭,遇到了你的学姊喔。」珊珊将笔电从膝盖上移开,放到沙发旁的玻璃桌上。
「蓝月喔,她很有趣吧。」小南想到她生气与惊慌失措的模样,就觉得好笑。
珊珊点点头,继续看她的笔电。
小南走到冰箱,打开,拿了一罐果汁,又走回珊珊身边坐下,从他随身携带的背包里拿出一台笔电。开机,连上网路。
「法院公证的时间定好了,我也看了几家婚纱还不错。」小南将两家婚纱店的网址用MSN传给了珊珊。MSN讯息的叮咚声突然划破了两人之间的静谧。
珊珊没说话。小南继续点着滑鼠浏览网页。
许久。
「我想,婚纱就不用了。」珊珊开口。
「嗯。」小南轻哼了一声。两人都静静地点着滑鼠。
「珊,你真的不想告诉你父母。」小南想再次确认她的心意。
珊珊摇摇头,「是,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抬头望着窗外观音山如梦般的夜景,在心中呢喃着:「也不该让你知道的。」
※
十二月中旬,小南独自走在忠孝东路。骑楼里每个橱窗都极尽所能地展示着自个儿店的特色与精神。虽然离圣诞节还有半个月不到,每个大街小巷多已挂上霓虹灯饰,竖立好圣诞树,准备迎接节庆的到来。
小南走着走着,从明曜走到SOGO再走到敦化南路;从童装部走到少女服饰,他依旧烦恼。
长大了,为什麽收到了礼物,却没童年般快乐了呢。小南数着自己的指头,老爸的、春梅姨的、纲的、珊珊的……,还要买一个猪扑满给蓝月。
蓝月的个性很好理解,像个傻大姐似的,总是带了一副黑框眼镜,把自己细细长长十分有特色的丹凤眼框了起来,整个脸也只让人注意到她的眼镜了。
为什麽总想叫她小猪呢?小南摇摇头,傻笑。
记得第一次与学长姐们聚餐,蓝月与她的同班同学冷君就挤坐在整个长型餐桌的角落里。小南坐在蓝月对面,向她介绍自己。
「什麽?白目男?噗,哈哈哈哈。」蓝月与冷君同时大笑。
「你们可以叫我小南啦。」小南红着脸说。
「真的假的呀?音完全一样?白目男?嘻嘻哈哈哈」蓝月与冷君又分别问了一次,丝毫没有注意到刚刚小南的声明。
那场聚会,光是笑他的名字就耗了上半场,下半场则成了蓝月与冷君食物的瓜分与攻防战。小南坐在对面,整场瞪大着眼,呆呆望着一位戴着黑框眼镜的大陆文革女性与黑巨人表演相声。
这次的经验,让小南不敢吃下蓝月送他的那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的「AllPass糖」。
最後让纲给吃掉了。嘻嘻。小南想到这里,还是觉得很好笑。
老爸的CelliniClassico菸草、春梅姨的电动打蛋器、纲的三号球衣,蓝月的猪扑满……。最後,只剩下珊珊的礼物。
去年送她的是一件纯白毛衣,背後绣有一对小翅膀。大去年送她的则是一条围巾,也是白色的。那时候才刚认识她不到一个月。
珊珊她圆圆的大眼睛,总是看着萤幕,无论是电脑还是电视,她都是紧紧盯着它们瞧。後来,小南才发现,原来让她注视的并不只有萤幕。
她还有纲。
珊珊对纲的注目,就像注视电脑萤幕里的程式码一般,眼神充满着神采、简单与唯一。
纲是否是刻意带她来认识他的,小南的记忆已有点破碎不清了。一想到最初的珊珊以及最初的相遇,小南总会将自己的记忆与老电影「似曾相识」衔接起来。
为什麽呢?也许只是克里斯多夫李维的魅力吧。
小南拿起小小的婴儿鞋,放在掌心,细细地用眼光描摹着鞋面上精巧的印花。
珊珊呀,为何你的距离,总是好遥远呢。
※
将近傍晚,白色跑车转进承德路,直行几分钟後,停在一家蛋糕店门口。
十坪大小的明亮的蛋糕店内,展示了十多种缤纷可口的糕点,另外一个架子上则展示了近二十多种口味的手工饼乾。
小南走近饼乾陈列架,很熟悉似的抓了一盒南瓜子杂粮饼乾、一盒草莓馅饼乾以及一盒芝麻饼乾,走去柜台。
柜台没有人?小南站在柜台前张望,望着柜台後方的开放型点心房里,一位身穿白色制服的男人正用双手捧着挤花袋,专注地装饰着蛋糕。
小南又等几分钟,他向外望一望他的车,走到点心房外的角落,敲一敲玻璃。点心房里的男人听到声响,抬起头张望了一下,迅速放下手上的挤花袋,抽出挂在墙上的白抹布擦一擦双手,走出来。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男人发出低沉的声音。
「没关系,只是怕车子被拖吊而已。」
男人伸出手,接过小南的钞票,再从收银机拿出一些零钱,放到小南手上。小南看见男人的手臂烫伤的痕迹斑斑。接过发票,小南走出蛋糕店。
男人透过橱窗望着小南的白色跑车长扬而去。
「呀!阿仁!不好意思!我迟到太久了。」女孩脸色慌忙地走进店里,对着正要走进点心房的男人说。
「怎麽了?」阿仁问。
「车在路上抛锚了啦,怎麽发都发不动。咦?美惠已经走罗?我还叫她等我来再走的耶。」女孩穿上围裙,嘟起嘴巴。
「她好像说她第一堂课要考试吧。」
「那你怎麽还不下班?」女孩问。
「做完这个。」阿仁洗好手,继续捧起挤花袋。
「我今天晚上回不去了呢。」女孩跟着进去点心房,露出可怜的小脸。
「可以坐公车?」
「坐公车我早上上课会迟到啦!」女孩又嘟起嘴吧。
「你的车在哪儿?」阿仁看了她一眼。
「在士林附近坏掉了,找不到机车行,只好先停在捷运站附近。」女孩眨一眨她的大眼睛,闪烁着盼望的眼神。
「停在士林捷运站吗?」阿仁问,双手仍不停地在蛋糕上挤出一朵朵奶油花。
女孩快速点点头。
「做好这个蛋糕,我去帮你修吧。」
「耶!阿仁是好人!」
阿仁在女孩所说的附近找到她的机车,掏出钥匙,试着发动。只听到引擎声闷响几声,又熄火了。他慢慢地将机车推到附近的车行修理。
「换一下火心塞就行了。」车行的老板检查之後说。
「多少?」
老板说了一个数字,便开始在零乱的纸箱子堆里找出一个纸盒,拿出新的火心塞,很快就换好。
阿仁发动机车,催一下油门。
一路上,他骑着女孩的机车狂飙,不时注意趁红灯的时候,掏出手机看一下时间。
九点二十分。超过了十点,小月就会坐公车走了。
阿仁将女孩的机车停在店门口,迅速冲进店里,将车钥匙放在桌上。
「车停在外面。」阿仁没停下脚步,快步走进点心房,打开大冰箱,将刚刚做的蛋糕拿出来装箱。
「太好了。我请你吃宵夜吧。」女孩拿到钥匙说。
「不了。我要走了。」阿仁拿着蛋糕快步走出店外,发动自己的机车长扬而去。
机车从承德路转进重庆南路再转进小巷子,停在平时习惯停的便利商店门口,向补习班大楼门口张望着。阿仁魁武的身型,头戴着黑色全罩安全帽以及黑色风衣,让人一眼就认出他来。
「嘿,你很久哟。」我从阿仁背後跳出来,打了他一下。
「啊,你还没走喔。」阿仁掀开安全帽镜片有点讶异。
「有免费的便车,当然要搭罗。」其实,我是不想让他白来一趟。我知道,他会来。
「你的安全帽没扣好。」我指着他的帽扣。
阿仁对我笑了笑,扣上帽扣後说:「好了!上来吧!」
机车维持着五十到六十左右的速度,前进着,骑过大同公司之後,就是笔直的大度路。我拉紧围巾又绕了脖子一圈,将手插入自己的口袋,觉得自己像只熊。
「你这样不会很危险吗?」阿仁侧身大喊。
「危险?有啥危险?」我不懂。
「手插口袋里。」
「噗,你很像教官耶,管这种事。」我笑了一声。
「你可以插我口袋呀。」阿仁说的有些害羞。
「我不要。」我故意用一种耍赖的语调。
「那,我手套借你戴,你抓後面。」
「唉哟,不用啦,你骑慢一点,我就不会飞出去啦。」
机车的速度果然慢了下来,维持在四十左右,慢慢吞吞的,一下子就被後面的机车超了过去。
一台,两台,三台。我的天哪,这下子,什麽时候才能到淡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