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曙和百里屠苏在船舱内休息，实际上休息的只有百里屠苏，而古曙则是在旁照看人好好休息，虽然煞气已被完全压制下来，体内暗伤也都治好了，但精神上的疲惫却不是能轻易被消去的。
就这麽休息了一个时辰半，百里屠苏恢复了大半精神力，古曙见他人真没事了，就同意出去透透气。
今日是琴川的花灯节，此时外面已经聚集很多人要在河川上放花灯，很是热闹。
百里屠苏不喜热闹吵杂，不愿下船。古曙则想到他在夜市猜谜得了一盏花灯，且对这种喜事热闹也不反感，就决定下船到河边放放花灯。
船头甲板上，欧阳少恭跪坐於檀木桌前，桌上搁置一张琴，修长好看的手指惬意自如地拨动琴弦，悠悠弦音飘扬而出，一旁带有宁神作用的香炉薰气轻烟袅袅。
「既已来了，何不坐下？」即便百里屠苏刻意放轻脚步，欧阳少恭敏锐的耳力还是听出来了。
百里屠苏默然，停顿片刻便随意捡了个空处在旁坐下。欧阳少恭说完那句话後不再搭理，又兀自弹了一会儿琴才渐渐收音。
「未见古公子，可是还在休憩？」欧阳少恭想到古曙为百里屠苏抑制煞气耗费不短时间，虽然彼时在船内与之说话时见人表面上无恙，可内里是否已是脱力虚弱等状态不得而知。
百里屠苏微微摇头，淡然回答：「二师父想起在夜市猜谜得了盏花灯，便下船打算将花灯放了。」
「哦？」欧阳少恭嘴角微扬：「琴川花灯节放花灯已是传统，相传花灯上写下心愿，再将花灯放入河川，花灯随波逐流，若是幸运被河神拾到，河神就会实现愿望。」
「虽说只是则神话传说，却也是人们精神寄托的一种美好。也不知古公子有何心愿？会否写在花灯上祈求神明呢？」
「……」百里屠苏沉默摇头，不回答。不只是因为他不知道答案而无法回答，也是因为即便他知道二师父的心愿，也绝不会向别人诉之，当事人的愿望本就不该由他人宣之於口。
所幸欧阳少恭也不需要回答，他不过是想到花灯的传说，随口一问罢了。
「观百里少侠面色红润，气息平稳，想来身体已是无恙。」欧阳少恭微微侧脸目光在百里屠苏俊美冷凛的脸庞上打转一圈，语气里带着一丝放心之意。
「……让先生担心了。」
「为人医者，不免染上操心的习惯。」欧阳少恭自嘲着，随即又道：「少侠年纪尚轻，一身修为已是了得。在下虽不通剑术，也知少侠必是师承高人，法术似是不及剑术精通，可法力之纯厚亦不容轻视，少侠可谓天资绝顶。」据他观察，古曙虽为百里屠苏的二师父，但并非教习其剑术之人，他有眼力，古曙虽有修为，但修得不是剑术，那麽百里屠苏的法术由谁教授不言而喻。
他没忘，翻云寨中，百里屠苏一身剑术耍起来是如何的威风凛凛，兼之火系法术的配合更是能道一句所向披靡了。
「既是如此，又怎会染上这一身煞气？若不根除，假以时日只怕……」
对於欧阳少恭的话後面的欲言又止，百里屠苏神色未变，内心也未起一丝波澜，「先生不必讳言，屠苏自知冷暖。」
「资质之誉难以担当，比之师尊和二师父，何止云泥之别，师尊方是天下御剑第一人，而二师父亦是世间御法无双之师。」
他何其有幸，能成为他们的弟子，受其教习，受其关爱。
「好一个『天下御剑第一人』、好一个『世间御法无双之师』，在下斗胆再一问少侠剑术师承何人？」
百里屠苏摇头，眼神微黯：「师门劣徒，无颜相告。」倘若不是古曙自己主动下山找人，今日恐怕欧阳少恭连他的二师父都不会知道。
天墉城上的事，他不愿多说。
「少侠过谦，未知少侠所负之剑可是师门所传？看来十分特异，却似乎不见用之。」
「此剑邪煞，不可用。」百里屠苏对此倒不完全避而不谈。
欧阳少恭听後神色若有所思，本打算再追问下去，但余光瞥到百里屠苏淡漠的神情，想着以如今两人的交情还未深到可探究私事，便按捺住心，连同一些想法也暂且搁置下来，反正来日方长。
他的耐心一向很好。
有些事不可操之过急，当徐徐图之。
「……在下糊涂，今日灯会，本不该作邪曲之谈，不若专心赏灯，夜风甚好。」
悠悠琴声再度倾泄而起。
二人未再交谈，一个专注弹琴却也不忘分点心神给船下的岸边热闹，另一个亦细细聆听这蕴含古韵的琴音，如黑曜石般深遂得泛亮却也不可测的眼眸望向河岸，几乎是看过去的第一眼就捕捉到熟悉的人影。
夜色下，荧荧灯光跃动着，容貌精致谪仙的男子在一群人中很是惹眼，气质清雅出尘，手上捧着一盏熠熠花灯，更为整个人增添一份朦胧感，可立於群中竟又有仙人下凡沾上一点尘世的亲近。
古曙将花灯递还给一旁眼巴巴仰头望他的小女孩，微笑着揉揉女孩儿的发旋，然後感觉到衣袖被人拉了拉，他朝旁一看，一名和小女孩同年纪的男孩抬了抬拿着的花灯，嘴里催促着什麽。
古曙无奈一笑，伸手接过花灯，从里面拿出一张卷起来用特殊材质制成的纸片，摊开用毫笔写下小男孩的愿望，再卷起来放回花灯里。小男孩高高举着花灯，高兴得嘴里嚷嚷着什麽，乐不着边。
这时风晴雪也带着穿得朴素的两小孩及两乞丐走来，她的手上捧着一盏花灯，一见到古曙很是开心地打招呼。
两人交谈几句，便决定一起放灯。
几人一起蹲在岸边，古曙先将刚才为两位孩子写下愿望的花灯一一放入河里，见孩子们笑得拍手原地蹦跳的模样，他和风晴雪不禁相视一笑。紧接着，风晴雪也将手上的花灯缓缓放入，目光随着花灯逐渐漂流，眼神柔和。
最後，古曙将自己的花灯一放，耳边又听到孩子们的欢笑声，风晴雪也似是被气氛感染笑言几句，他听了忍不住掩嘴抿笑。河川上一盏又一盏花灯漂荡浮动，灯光温暖，将人的脸庞都照亮出几分柔和来。
似有所感，古曙朝视野前方抬眼望去，见他如此风晴雪也一眼望过去，然後两人就和船上的百里屠苏与欧阳少恭对上目光。
风晴雪瞬间眉眼染上笑意，她高举着手朝船上的二人挥了挥。
欧阳少恭见此微微一笑：「晴雪姑娘倒是颇得乐趣，女子之中少见如此大方洒脱，当得『佳人』二字。」他语气微带温暖的笑意，看来不过是寥寥几次见面之缘，就已对少女颇有好感。
百里屠苏不予置评，他虽然也看到了风晴雪，可目光在一开始就未从古曙的身上移开过。
一见古曙浅笑着，露出笑颜吟吟的疏朗明媚，他内心突地一软，眉眼间的冷漠淡去几分。
他还不曾见过二师父这般惬意轻松的模样。
「……可惜，古今凡圣，如幻如梦，纵是风华绝世，也抵不过日影飞去，这世间又有何物恒久不已？」似是想到什麽，欧阳少恭面露怅然之色。
百里屠苏眉宇微蹙，微微侧头，眼神夹带一丝不解，为何欧阳少恭突然这样说？
「在下便是这点煞风景，每见繁盛，必感凋零，百里少侠勿怪。」欧阳少恭自嘲地淡笑道。
「先生似对生死魂魄之事颇有所知？」面对欧阳少恭的自嘲与怅惘，百里屠苏说不出一句安慰，只好生硬地转移话题，脑中想起翻云寨所见，便乾脆从生死一事谈起，也算是能开解一下欧阳少恭的心绪吧。
欧阳少恭微愣，「这……因读过青玉坛中典籍，自然略晓一二，但也仅限那些陈年旧事，身为弟子，难以忘却青玉坛因何没落。」
「而魂魄之事终究缥缈，人生在世，却也见不得阴间地府，翻云寨中所说轮回往生之妄言，少侠万勿放於心上。」
「那先生何以炼制起死回生之药，所谓治病救人？」百里屠苏犀利一问。
欧阳少恭忽不答话，他又开始自顾弹起琴来，只这次琴声隐含几分沉重，音鸣如泣。
夜深了，笑语欢乐的热闹声逐渐止歇，河道两边的灯火慢慢熄灭。
「都道是人死灯灭，便如这灯会盛景，终有尽时。」欧阳少恭倏地开口，语气罕见地听不出一点情绪，有一种冷情隐晦暗涌着，只此时百里屠苏尚未能察觉这暗地里的波涛汹涌。「人生岂非正如夜间行船，黑暗之中时而光华满目，时而不见五指，然而灯会熄灭，船会停止，时岁与生死本是凡人无法可想、无计可施，少恭不自量力，妄想逆天行事，看一看凡人若有朝一日超越生死，又将是何种光景？」
百里屠苏微讶：「……先生高志。无怪乎琴曲中隐有沧海龙吟之象。」
「少侠亦懂音律？」欧阳少恭语气微暖，颇有兴致地一问。
百里屠苏微微摇头，解释道：「师尊曾言，琴乃圣人之制，治身怡情，禁邪归正，以和人心。」
欧阳少恭颔首，「古来有『琴心剑魄』一说，琴与剑冥冥之中似有天定之缘，少侠师尊剑术超凡，兼识得琴意，风采实在令人神往，在下盼望来日能够有幸一晤。」
「……」百里屠苏未语，神色微露伤感，只要一涉及师尊他便会避而不谈，终究是亏欠师尊良多，内心愧疚不已。
欧阳少恭也不再多言，二人静坐，琴音悠扬，热闹归去，夜寻回了属於它的宁静。
翌日一早。
古曙和百里屠苏先回客栈一趟收拾行囊，之後再到琴川街後巷通往虞山芳梅林的镇门口处与欧阳少恭会合。
「寂桐不宜舟车劳顿，在下便让她留在琴川住上一段时日。」待二人走来站定，欧阳少恭率先解释道，「我们即刻启程，由虞山珍珠滩渡江，往江都寻一奇人，请她卜测其他玉横碎片的下落。」
百里屠苏颔首。
「等等──」古曙出声，「人尚未到齐呢。」
百里屠苏和欧阳少恭诧异地看向古曙，随即两人恍然大悟，是了、的确还有一『人』。
「百里少侠，看来我们得再稍待片刻，可不好失信於姑娘家。」谦谦君子如欧阳少恭也不免打趣起来。
「……」百里屠苏眉稍微抽。
古曙抬袖掩嘴无声一笑。
他们没有等很久，可能连喝完一杯茶的时间都没有，就听到活泼如铃铛般悦耳的嗓音呼喊着──
「屠苏哥哥、阿曙哥哥～」襄铃自远处跑来，微微喘气站定，俏皮地吐了吐舌：「嘻～少恭哥哥，你们早！对不起对不起，是不是等很久了？襄铃去船那边找你们了，可你们不在，襄铃又去街上找了好久，这才找到你们。」
「抱歉，错不在襄铃，没有跟你说我们一早就要启程，让你白找一趟。」古曙上前抬手抚摸下襄铃的头，略感歉意道。
「没关系的，阿曙哥哥不用道歉，襄铃也知道我出现得太突然了嘛……」襄铃赶紧双手一摆，随即视线转向古曙身後沉默不语的百里屠苏：「那个、屠苏哥哥，想好了吗？襄铃知道你们有大事要办，我也能帮忙的！」她可是从翻云寨就一路跟着百里屠苏到琴川镇，关於百里屠苏和欧阳少恭要找东西的事，自然是在偷跟时听到了。
「襄铃，此去绝非玩乐，一路上艰难险阻无法说尽，你一个小姑娘，实在不应跟去受累。」欧阳少恭劝慰道。
襄铃坚定地摇头，「我不怕！」
「看～我今天变好了，没有露出耳朵和尾巴！」襄铃在原地转了一圈，又抬手摸了一把头顶，微微上挑的眼眸闪闪发亮，更令眼尾处的淡淡红晕显得昳艳几分。
看来昨晚襄铃离开船後，没有浪费时间，很努力地继续练习妖力。
「屠苏、少恭，就让襄铃跟着我们吧，她这麽努力总不好辜负这一片赤诚之心呀。」古曙向来心软，见襄铃态度如此坚定，便不想拒绝好意，况且看襄铃比起昨天的确妖力又有所增长，足见其天赋极好，襄铃也不是无法吃苦的性子，那麽便不怕她跟着会增添旅途的麻烦。
「……罢了，襄铃既有这份心意，实属难得。既是要向百里少侠报恩，在下也不便多说，若是不怕，便同路而行吧。」欧阳少恭态度放软，也不再劝阻了。
「……」百里屠苏默默，目光在二人一妖身上打转，接收到他们询问兼之夹带期待的眼神，他头疼地扶了扶额，最後妥协地点点头：「……好吧。」
「好耶！谢谢屠苏哥哥、阿曙哥哥还有少恭哥哥，你们真好～」襄铃在原地欢呼蹦跳。
「前路迢迢，许多仰仗，在下能帮上忙的实在不多，此处有些丹药与修行之人所需灵物赠予少侠，万勿推辞。」欧阳少恭拿出一小布包。
百里屠苏微顿，伸手接过：「……如此便多谢欧阳先生。」其实有古曙在就不怕疗伤无法可治，但毕竟是欧阳少恭的一片心意，不好推辞。
何况此行漫漫长路，不管是收齐玉横碎片、还是寻找起死回生药所需的药草，都不知要耗费多少时间，他不想让二师父太过操劳。
将小布包收好，百里屠苏便转身欲要出镇，见此古曙三人纷纷跟上。
嗷──
襄铃走了几步，忽听一旁树上传来鹰鸣，她侧头看过去，朝拍振翅膀也要跟上去的阿翔亲切一笑：「大鹰……我买好吃的给你，买我最爱吃的东西给你，你不要讨厌我好不好？」
阿翔极富人性化地睨了一眼，然後高傲地飞走。
它最爱吃的就是肉呐，眼前有只活脱脱的狐狸肉却只能看不能吃，鹰生痛苦啊！
「……呜，不理我……」襄铃嘟嘴，哭丧着一张脸。
三人一妖又一鹰都离开後，一旁路边渐渐现出一抹红衣人影，那是一位长发近乎垂地、用玉扣松松束起，额上烙红印图腾，妩媚又不失英气的美丽女子。
「……本想让那猴儿替我在琴川寻个人，眼下看来，倒是不必了。」红衣女子唇角微勾，「不过没想到『他』也下山了……」眼中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