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雪纷飞，夜里无星。
十四岁的少年坐卧在木坛桌後，上面放着一排竹简，他手握一支石墨笔涂涂画画，时而停下偏头思考，时而用特殊的水擦掉不顺的地方。
石屋内灯光不灭，为这漫漫寒夜染上一抹温暖。
「曙儿，怎麽还不睡？」
少年古曙专注研究着阵法，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道女声，他倏地转头望过去，冲来人扬声唤道：「师傅！」
女子便是古曙的师傅廉贞祭司。她通身气质清冽玉洁，身一袭简雅端庄的金饰青纱祭司服，面貌隐藏在面具底下，只露出一张不点而朱的樱唇，以及弧度线条优美的白皙下巴。
「七天後便是三年一度的神农祭，祭祀将行三天三夜，明天起将会为准备祭祀而繁忙投入，师傅叮嘱过你，今晚不得熬夜通宵，为何现在还醒着？」廉贞祭司语气隐含一丝斥责，虽未有怒意，但也听得出几分不愉。
「我……对不起，师傅……师傅的叮嘱我有听进去的，只是躺下後翻来覆去的……就是睡不着，我就、就不想睡了……」古曙态度良好地认错，他也知道自己做错了，明天开始直到祭祀结束都会很忙，他应该早早入睡养饱精神，只是往常他都要在夜四更末点（大约现代凌晨三点整）才睡，突然打乱作息时间很不习惯，根本睡不着。
廉贞祭司摇摇头，无声一叹，「罢了。曙儿，将东西收拾好，躺床上去，师傅以箜篌作乐施法，以音入眠。」
「是……」古曙低头望向桌上的竹简，心内可惜一叹，他已经有些想法了，若是顺利今夜一个新阵法又会被研究出来，然後他就可以再找机会试验，现在被中断了，只能等祭祀结束後再继续。
古曙手脚麻利地收好东西，脱下外袍挂到墙壁边的衣架上，然後脱鞋爬上床，乖乖躺下盖被。
廉贞祭司看着自家徒儿眨巴着一双血珀眼望她，那瞳中的清澈信任令她唇角弧度稍稍柔和。她唤出箜篌，坐在床边，微微侧身，纤长手指拨动几下弦根引出音节，接着一首婉转幽柔的曲调缓缓回响。
拨动琴弦的指尖隐隐泛着幽光，那是廉贞祭司在施放灵力。
古曙闭上眼睛，入耳的空幽婉柔之音、以及感受到的令人安心舒服的灵力，逐渐让他心绪放松，意识入沉，一首催眠曲尚未弹完他就睡着了。
呼吸绵长，睡得很熟。
当古曙在客栈单间清醒时，耳边好像还回荡着那首熟悉又怀念的曲调。他自床上坐起，抬手揉了下额角，薄唇微啓吐出一口浊气。
又作梦了……
虽然在天墉城时不是没有梦到过以前的事，但下山之後更频繁了，是因为勾起了不少回忆，拨动那根深埋在心中的思念，於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
掀开被子下床，古曙习惯喝灵水，便从桌上翻拿了杯子，运行灵力唤出灵水注入杯子里，一口一口慢慢喝下去。喝完水後，他本想再躺回床上，但突然敏锐地察觉隔壁房传来细微的动静，没有多作犹豫就放下杯子离开客房。
他的单人客房左右连着百里屠苏和方兰生的，欧阳少恭的单人客房在最後一间，至於三位姑娘的客房在三楼，同样也是单间。
而传出动静的是百里屠苏的那间客房。
古曙到了隔壁房没有立刻推门而入，见房内透着光，他先轻轻敲门几下，没有等来回应，这才伸手推门进去。他刻意放轻脚步走到百里屠苏床前，有些忧心地弯下腰探头过去，目光见百里屠苏眉宇紧皱、表情略略狰狞，睡得很不是安稳，竟隐隐现出一分煞意，他赶紧伸手握住百里屠苏垂在身侧不知何时握成拳头的手，缓缓输送灵力。
「作恶梦了吗……」古曙眼中包含几分心疼，空出的另一只手轻轻抚一下百里屠苏的发旋，然後又动作温柔地点了下眉心。
古曙猜测百里屠苏作了恶梦，而实际上那也的确算不上是好梦──
仙人太子长琴双膝跪於地上，周围雾气弥漫，视野朦胧，看不清楚究竟是哪里。
虚空中忽然响起一道冷漠隐含讽意的声音：「火神祝融、水神共工、仙人太子长琴，於不周山行止无端，招致弥天大祸，天柱崩塌，生灵涂炭，三界旷日奔走，终平劫难！」
「然溯源穷流，今天降责罚！即日起，祝融、共工往渤海之东无底归墟思过千年！太子长琴贬为凡人，永世不得为仙，轮回之中寡亲缘情缘，命主孤煞！」
从头至尾太子长琴都未曾变过脸色，眼中深沉淡然，窥探不出其中思绪，他看似毫不在意地听之任之，接受这道降罚，可百里屠苏能透过梦感知到那平静底下的波澜。
虚空中不再传来声音，而太子长琴的身影也渐渐消失。
过了片刻，才又有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那是师尊紫胤真人──
「你天资极高，远胜天墉城同辈弟子，奈何身中煞气不灭，终是凶险之象。」
「便是担心有朝一日飞来横祸，方不许你与他人一同练剑，谁料仍然是避之不及！」
「孽障！」这次换成另一道威严低沉满含怒气的声音，是戒律长老喝斥：「肇临之死你必定脱不了干系！还不伏首认罪？！」
「执剑长老一早便该将你这孽障逐出门墙！重伤陵越在先，杀害肇临在後，分明是个满心恶念的煞星，怎配做我天墉城弟子！」
那波怒气都要令人怀疑会不会震裂整个梦境空间，而那话语中恶意满满，听得极其不舒服。
声音消失後，没多久第三道声音响起，语气十分凝重：「这位公子命里乃是『死局逢生』之相，空亡而返，天虚入命，六亲缘薄，可谓凶煞非常。」
那是白日瑾娘卜算出的结果──
「可知天时循环，万物荣枯有序，顺者昌，逆者亡，事有反常，必为妖孽！此等逆天命数，又有几人承受得起？」
「命运不同，运可扭转，命却天定。改命一说，岂是凡人之力所及？」
……永生永世孤独，该是如何绝望……
梦境一片虚无空寂，百里屠苏心态不稳，之前的那些说话声都让他感到刺耳非常，心中竟升起一股怨气！
……如坠深渊……求出无期……
无论面上表现出多麽冷淡，他本性终究炽烈如火，如何能真的忍受得起那些不公不平？
十七年的时间，快乐的记忆太少，诸多痛苦全压在心头上，越来越沉重，并且没有停止的趋势，於是心有怨气，成了理所当然。
如何不怨？
如何不恨？
又……如何不怕？
……不如……以焚寂之火毁掉所有一切……把世间化为灰烬焦土……
发泄的慾望越来越烈，恶念兹长，可就在此时一股清凉之气沁入心扉，逐渐化掉心口的郁闷。
「那麽，自今日起──我就是你二师父啦～」
光芒乍现，梦境发生变化，不过一个眨眼间，明媚盎然的场景呈现在眼前。
花团锦簇间，他跪在一位长袍男子面前，心底有说不出的欢愉。
男子接过、喝下他的拜师茶後，立刻弯腰伸手拉他起身，一双慑人心魄的血眸沁出笑意，让他看得有点痴了。他一点都不怕那双血珀眼眸，因为每当那双眼睛的主人注视他时，都很温柔，毫不掩饰、毫无虚假的──温柔。
「来，叫一声听听？」
男子清润悦耳的嗓音在耳边炸开，他才十二岁，站起来身量勘勘到男子胸前的高度，得要抬头才能完全看清男子那张精致俊雅的脸颜。
他迎上男子期待的目光，忽然心就软了，於是他毫不迟疑地开口，轻轻唤着那将伴他一生的人：「二师父。」
男子唇边的笑意愈发温柔，抬手轻轻一点他眉心的朱砂痣，他不太习惯这样的亲昵举动，可也不排斥，因为太温暖了，他舍不得，甚至起了贪心。
「──乖徒儿。」
那一天，阳光明媚，花开花香，却都比不上那人绽放的一抹笑颜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