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放学钟响,李敏都没跟陈易齐说任何一句话,也不管他丢过来的道歉小纸条,自己整理完书包就哼了一声走出教室,准备去找王玮伦安慰自己受伤的小心灵,於是小俩口就在放寒假的前夕,不舍地拉着手,一遍又一遍说着要想我喔,然後在同学跟老师几乎都走光了之後才牵着手往校门口走去。
「咦,小敏,你们班的转学生又在找东西了。」王玮伦一手牵着她一手指着教室外面的草坪。
在看到夏子渊蹲着的身影,李敏立刻就想起那被丢到窗外的助听器,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
「喂!你到底在找什麽?」
王玮伦大声地对他的背影喊着,没想到这次夏子渊就像是听到了一般,疑惑地转过头,露出脏兮兮的小脸,王玮伦诧异地对着她说:「原来他听得到啊?」
在看到夏子渊转过来的瞬间,李敏马上用力扯了扯王玮伦,把他拖着走向校门口,低声说着:「他听得到一点声音,好了啦,我们回去了。」
好不容易把王玮伦赶了回去,李敏望着他渐远的身影消失不见,才跺跺脚跑回学校里,一下子就找到了仍趴在草地上找助听器的夏子渊。
张了嘴却不晓得该说什麽,而且说了他应该也听不见,李敏也不说话了,把书包放在一旁,蹲下来开始帮他找助听器。
过了好一会儿,夏子渊才发现她在旁边,动作停滞了一下,对着她露出灿烂的笑容,见李敏没注意到他,他便维持着笑容呆呆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她正在帮他找东西。
夏子渊找东西的动作开始变得有些慢,目光不时落在正找得很认真的李敏身上,他脸上总是挂者的笑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情绪,盛在眼眸里,彷佛一眨眼,就会有什麽滴落下来。
「找到了!」李敏惊喜地在一株开着小花的树丛下找到那灰白色的助听器,兴奋地转过头,像献宝一样将助听器放在手掌上,对着夏子渊展示着。
一看到李敏转过来的刹那,夏子渊飞快地揉了揉眼睛,然後再次露出灿烂的笑容,从地上爬起来跑过去,大声地用奇怪的腔调说:「谢、谢、你!」
「不客气。」李敏把助听器递给他,只见他拍乾净上面沾的叶子就戴了回去,也不晓得有没有坏掉,李敏想了想,对着夏子渊比划着一个写字的姿势。
夏子渊歪着头想了一下,才迟疑地把『夏子渊的好朋友交流本』从书包里拿出来,她点点头後拿过笔记本,盘腿坐在草地上,拿出书包里的笔袋,夏子渊犹豫了一下,也学着她盘腿在她身旁坐下。
在翻笔记本的时候,李敏不经意地看到一些很难听的字词被写在上面,愣了一下,偏过头发现夏子渊也正在看着笔记本,她赶紧翻到最後一页,拿起笔在空白的页面上写下:『你有没有哪里受伤?耳朵没事吧?』
夏子渊看她握着兔子图案的铅笔,歪歪扭扭地写完,便无声地笑了笑,对她摇摇头表示自己没有事,李敏被他那副不甚在意的模样给扎了一下心头,本想动笔写下一些叫夏子渊把学校发生的事情告诉家长之类的话,可她终究没有那麽做,只在思考很久後写了一句:『那你可以不要把我跟男生手牵手的事情跟老师讲吗?』
夏子渊再次笑了,明明点点头就能沟通的事情,这次却像是要郑重承诺一样,他伸手接过笔记本,认真地写下一个漂亮的『好』。
後来李敏想起那时候其实很胆小的自己,是带着後悔的,如果可以,她多想在那时就伸出手把他拉离压抑与恶梦,让他不要总是勉强自己露出笑容,假装一切都很美好。
所谓的寒假,其实就是年假,李敏一家人除了出去玩就是回了一趟外婆家,外婆家在很偏僻的乡下,周围都是田地,李敏从外婆外公那里拿到今年最大包的红包後,太开心之下不小心在外婆哄骗中说出了自己交男朋友的事情。
「什麽时候把小男友带来给外婆看啊?」
「外婆好坏,哪有那麽快啊。」
祖孙俩躺在外婆摆在後院的摇椅上,一晃一晃的,气氛太过宁静,李敏在外婆的轻拍之下就这麽沉沉睡去。
寒假很快就结束了,新学期的第一天,学校里人声鼎沸,每个人都在谈论自己的寒假过得怎麽样,五年五班的教室也一样,吵吵闹闹却是生气蓬勃。
小孩子忘性大,李敏这会儿也是兴奋着跟陈易齐吱吱喳喳讨论外婆家多好玩,陈易齐则是一面抄着她的寒假作业,一面羡慕地说自己哪里都没出去玩,只在家里开的店帮忙而已。
早自习的钟声一响,大家仍意犹未尽地说着话,直到导师带着一个陌生的女人走了进来,而夏子渊跟在後头,同学们才莫名安静了下来。
「大家都坐好了。」老师清了清喉咙,等夏子渊坐回位置上後,才继续说着:「这学期我们班的早自习要额外上课,这是子渊的爸爸妈妈特地帮大家请来的手语老师,教大家简单的手语,大家拍手欢迎她。」
班上在老师说额外上课的时候,气氛有点低迷,後来说到手语老师的时候,大家又开始闹哄哄的,最後才帮那位手语老师热烈鼓掌。
「手语是什麽?」、「不知道欸,手上会长出鱼吗?是魔术吗?」
李敏分明听到夹杂在掌声中的窃窃私语,差点让她笑出声,於是她转过脸,一脸正经地告诉陈易齐说:「手语是用动作来跟听不到的人说话的一种方式。」
陈易齐一脸迷惑地看着她,说着:「我知道啊,你干嘛突然跟我说这个?」
不过李敏的介绍注定是白费了,因为手语老师一开始就告诉大家,手语是一种可以代表说话方式的肢体语言,是专门为沟通不方便的人设计的,等同学们学会之後,就可以用手语跟夏子渊沟通了,於是大家格外兴致勃勃。
结果学了十分钟後有些人就开始有点不耐烦了,例如她身旁这位过动宝宝,陈易齐正高高举着手,等手语老师点名他。
「老师,『笨蛋』要怎麽比啊?」老师问他什麽事的时候,陈易齐不负大家所望,大声问着,也引起了一片笑声。
李敏直接傻眼,然後用力扯了陈易齐一把,低声说:「你疯了?那是夏子渊的爸爸妈妈请来的,你不怕她去告状吗!」
陈易齐这才想起来,小脸吓得苍白,在手语老师都严厉目光下,弱弱地说自己是开玩笑的。
如李敏预料的一样,後面几堂手语课,变得只有少数人在认真听,其他人都兴致缺缺,不是在自己玩自己的,就是在偷偷传纸条聊天。
而大家还是不知道从哪里学会『笨蛋』的手语,还有一些骂人的手语,然後用手语骂人开始在全校流传,就像一个暗号一样,在跟别人一见面时就要先用手语骂人,才能开始聊天。
夏子渊的位置上又经常围满了人,大家进出教室的时候,经过他的位置都会乱比一些手势,根本不是真的手语,或是乾脆用手语骂他,然後才大笑着跑走。
李敏与王玮伦的两小无猜还在继续中,最近两个人迷上在学校厨房後面约会,顺便偷看今天吃什麽营养午餐。
殊不知这一天一见面,王玮伦就用手语比了一个『笨蛋』,还认为自己很有趣,李敏脸立刻臭掉。
「你干嘛?」李敏两手插腰,语气不是很好。
「怎麽了?大家现在不是都会这样吗?我觉得很好玩啊。」
「我觉得不好玩!你那是在骂人!」
「你干嘛讲话那麽凶啊!我又不是在骂你!明明大家都会这样!」
两人越吵越大声,结果引起厨房阿姨们的注意,听到有人出来查看,李敏跟王玮伦两个不欢而散,各自跑回教室去了。
一回到教室又看到更让她生气的事情,陈易齐跟一群男生围着两个女同学,不停用手语骂人,一边笑一边说着:「你们不是很会用手语吗?快看看这是什麽意思啊?都会跟夏子渊用手语讲话了,这个应该很简单吧!」
两个女生看起来快哭了,李敏冲过去把她们拉出来,接着中气十足地骂:「你们再这样乱欺负人我就要去跟老师告状!陈易齐!你要是再用手语骂人,我就再也不要理你了!」
「你凶什麽凶!你不怕我去跟老师说你跟男生交往的事情吗!」
「你去说啊!反正我要跟王玮伦分手了!」
一听完这句话,陈易齐的关注点立刻歪掉:「咦?你跟王玮伦分手了?」
男生们也开始七嘴八舌地问问题,反正欺负人的事情就这麽揭过了,後来也不太有人敢用手语跟夏子渊交谈了,夏子渊的座位从那次之後又变得孤伶伶的。
不知道从什麽时候开始,夏子渊的座位偶尔会空着,有时候他来了学校,也只是一个人坐在位置上,一个人看书、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上着课,而李敏再也没看过他的交流本。
夏子渊的位置从来没换过,五年级的时候大家还喜欢欺负他,六年级时不晓得发生什麽事,大家变乖了,也不特意『关照』夏子渊了,可这种忽视,只让李敏觉得他的背影格外寂寥。
时间过得飞快,李敏无忧无虑地过着她的小日子,偶尔念念书拿第一,偶尔去跟新男友约会,偶尔跟陈易齐吵吵架,然後一晃眼,就到了毕业的季节,大家忙着交换毕业纪念册签名,互相写着彼此的回忆纪录册。
李敏偷笑着在陈易齐的纪念册上画猪头,却不经意抬眼看到了独自坐在位置上的夏子渊,这段时间他几乎每天缺席,陈易齐还抱怨过怎麽有人那麽好可以不用来上课,他那天回家跟他爸妈说他也要三天上一次课,结果就被揍了。
夏子渊正低头看着课本,只是那一页久久没有被翻动,李敏在心里想着,他应该是在发呆。
他的身影在乱哄哄的班级里显得格格不入,李敏本来一直上扬的唇角微微抿直了,她很快地找了一张纸条出来写,然後拿了笔抱着毕业纪念册站起来,走到夏子渊的座位旁轻敲他的桌子,夏子渊顿了一下,仰起头看见是李敏,便露出了一抹微笑。
她也跟着笑了,然後把纸条递给他,上面写着『要不要交换签名?』,夏子渊看完後点点头,把他自己的毕业纪念册拿给她,同时也接过李敏的册子。
翻开的时候,李敏就发现夏子渊的纪念册乾净得不像话,一时之间有种说不出话的感觉,於是她在空白的页面上签了一个特大的『李敏』然後把所有自己知道的祝福话全写上去,把那空白的页面填得满满的,然後她才满意地阖上毕业纪念册,并还给夏子渊。
而夏子渊给她的签名,挤在那满满同学签名里的小角落,上面写着『愿你幸福,夏子渊。』那一行漂亮的手写字,依旧与其他充满稚气的『鹏程万里』等字迹格格不入。
小时候的日子就是这样,每天都盼着长大,盼着上国中、高中、大学,盼着盼着也就忘了时间过得有多快,想起来的时候才发现其实自己早已长大。
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春夏秋冬,很多人来了又走,有些人与自己留下了很多美好的回忆,却忘了把自己留下来,有些人一直陪伴在身边,只是他从不刻意表现自己,要是有需要他的时候必定会出现,如同细水一般长流。
又有一些人,以为自己这一生不会再与他有交集,却在恍然回头时,发现他依旧在回忆里,那样鲜明而深刻。
高中二年级开学後的第二个礼拜,李敏如往常一样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边念着书,一边和隔壁桌的叶若兰聊天,这个小镇并不大,许多人都是国小同学又上同个国中,变成中学同学後,再一起读这镇上唯一的县立勤美高中,除了个别成绩好的人去了外县市念书,不然基本上这里的人都是村头不见巷尾见的青梅竹马。
她跟叶若兰就是其中之一,虽然国小从没同班过,但到国中就像逃不了那分不开的宿命一样,加上李敏家舍不得她到外县市念书,不然以她的成绩应该是可以上外头有名的女子高中,所以她们就一路勾勾缠到了高二,到现在在这里打屁聊天。
「欸欸小敏,听说今天会来一个很帅的转学生喔。」叶若兰双眼写满了八卦两个字,兴致勃勃地拿着课本挡在自己面前,小声地对李敏说着。
「什麽转学生?」李敏懒洋洋地写着数学题,随口回她。
「有人早上经过校长室看到的,听说又高又帅的,而且看校长那个殷勤样,搞不好家里很有钱。」叶若兰不受李敏那个敷衍的样子影响,仍然兴致高昂。
李敏喔了一声,便继续埋头做起练习题,直到门外传来了脚步声,而班上同学突然开始窃窃私语,李敏才抬起头往门外看去,只见老师率先走进门,而身後还跟着一个人。
门外的阳光洒了进来,他的影子却很黑很深,逆着光,把他整个人都遮住了,烫得笔挺的黑色长裤跟发亮的皮鞋衬得他很整洁,踏出的每一个步伐都像是计算过一样,很稳很静地从阴影中走出来,轻轻地踩在地上,让李敏的心跟着随之提起,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到所有人面前。
那头乌黑的短发整齐地贴在耳後,一双桃花眼微微上勾,精致漂亮的五官让人眼睛一亮,他的唇上挂着一抹很淡很淡的笑容,好看的弧度却带着礼貌,不知怎麽的,李敏从那笑容里,看出一丝疏离和冷淡。
而他的耳朵上,依然挂着灰白色的助听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