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我走到公司附近的珍珠奶茶店喝珍珠奶茶，边翻阅从书报摊买的杂志。近来我常常光顾这间店，连女侍者也认得我的脸孔。
我细阅封面人物访问时，徐雪仪笑盈盈地来到，坐到我旁边的椅子。
「等了好久？」她将布袋放在膝上。
「刚到不久。」我说。
「我也想早些离开，莎莲娜却忽然有事情要交待……」
「无所谓，工作最重要。」我招来侍者，替徐雪仪点了青柠檬梳打。「要不要加一份生果拼盘？」
她摇摇头。「今天回家吃晚饭。」她探过身来瞄了一眼我的杂志：「有什麽特别新闻？」
我说了一个名字。「他的新作即将上映，我刚刚看了他的访问。」
「没听说过，」她喃喃念了一遍名字。「他是什麽人？」
「电影导演，一个为了实践理想而吃了不少苦头的人。」
「哦。」
「从他五年前拍摄处女作开始我便已经留意他。他有一句说话令我印象深刻：『我要拍好一部电影，而不只是拍完一部电影。』」我说。五年前他还是藉藉无名。「跟你说一个小秘密，这句话後来成为我的座右铭：『我要做好我的广告，而不只是做完我的广告。』」
徐雪仪对我微微一笑，好像在笑我傻气。「哦，那我们要看看这部电影。」
女侍者送来青柠梳打，她慢慢啜了一口。「离开公司前莎莲娜忽然问我是不是和你一起，她问得那麽突如其来，没办法我只好承认。她接着赞你是个不错的男孩子，工作认真，而且为人正直，值得信赖。」
我笑了笑。「原来我在公司里人缘这麽好。」
徐雪仪右手轻轻勾住我手臂，嗔说：「别得意忘形，你并不是那麽受欢迎的，知不知道我对你最初的印象是什麽？」
「不知道。」
「一个工作桌上放满明信片的怪人。」
她笑得很灿烂。
我们每天在公司附近的快餐店一起吃早餐，然後上班，不用加班的时候亦相约一同离开公司。
如此形影不离地公然出入公司，关系当然很快曝光，出乎意料之外，平时依赖性强、没主见的徐雪仪对此似乎没有什麽压力，大大方方的承认，毫不忸怩。女性对爱情的表达很多时候比男性更具勇气。
同事们对此亦无动於衷。「那个美术设计和徐雪仪在一起了！」「是吗，她选择了他啊？」公司里只有这种程度的回响，然後一切归回平淡。
显然在各人心目中，这只是小事一桩。
可是对我来说却是一件大事。
「那小妞很适合你。」
张汉强对我说。「她开朗活泼的个性可以调和你『性格阴沉』的一面。」他的语气毫不掩饰地透露出放下心头大石的样子：「不过你们是天生一对。」
这种「办公室恋情」非常普遍。只不过就算想像力再丰富，我也料不到它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三个月前仍然一心一意地守候那个实际上只见过两次的小学教师，现在却竟然跟行政部的女同事交往。
我这个人一点也不浪漫，生活上我一直属於理智、自制，而且不习惯改变的人。我这种人这麽轻易地改变心意，连自己也感到有些吃惊。
生命里有某些东西总是来得突如其来，出乎意料，当我牢牢抓紧小学教师不放时，徐雪仪却以笑靥迎人的姿态进入我的范围，渐渐吸引了我的注目，直到蓦地发觉时，她已经站在交叉路口，而我不得不作出抉择。
我问过朋友，倘若遇上这种情况，应该称作什麽，大多数的回答是：「缘份。」
（2）
那晚一起吃寿司，送她回家之後，我俩的感情突飞猛进，一日千里。她渐渐少带便当，我们常常一起吃午饭。
我仍然偶而打电话给小学教师，不过，在她面前我莫名紧张、战战兢兢，十分拘谨的情况从未改善。我深怕某一句说话，或对某一件事情的观点会惹起她的反感，加深彼此的分歧。
相反，和徐雪仪却没有这种恼人的情形出现，聊起来无拘无束，可以畅所欲言。
每次内心感到不安，我便安抚自己，说因为徐雪仪在我心中所占的地位并不重嘛，所以我可以以对待朋友的轻松心态面对她。事实上，我的确十分欣赏她那口直心快、坦率的性格。
我一直认为我们的关系仅止於此，不可能再进一步了。性格外向、爱说话的人，又怎能和沈默寡言的人配成一对呢？
何况，那时候有个年轻男孩追求她，在我看来他们更登对。
若果必须明确地划分，我终於承认以另一种目光注视徐雪仪，大概是在那个下雨天开始。
那是从半夜开始下的一场倾盆大雨，直到清早上仍然没有竭止的迹象，毫无办法，我只好小心翼翼跨过街道上的水漥，以劫後余生的幸存者心态撑着雨伞踏入公司的大厦。
在大堂里等候升降机时，一边抖掉伞上的雨水，一边透过玻璃门望着街道上狼狈不堪的上班族。心中嘀咕，徐雪仪孤独一个女孩，如何能够抵挡强风暴雨前来上班。
偏偏就在脑海里想起她的时候，她就犹如有所感应般在我面前出现。在人流中我一眼认出她，她正奋力撑一把特大的鲜红色雨伞，左闪右避地躲开擦身而过的人群，往我的方向踉跄奔来。
我毫不犹豫地立刻替她拉开玻璃门，她费尽全力阻止手中的伞被狂风打歪，已经腾不出手来开门。
她的脸在近距离之下在我眼前掠过，两边肩膀被雨水打湿，秀发被风吹得乱成一团，有几根发丝黏在前额。我没好气地接过她手中的雨伞，替她收起来。她冲进来後第一件事，便是狼狈地检查手提袋里的东西有没有被雨水沾湿，然後才抬起头，目光和我相接，对我报以感激一笑。
「这种风势为何还要撑这麽大的伞？」
「没办法，家里只找到这一把伞。」
正是她这个笑容使我顿时屏住呼吸，微微发怔。就算环境再恶劣，仍然绽开傻气的笑靥，这是她的女性魅力，魅力之大足以激起男性怜惜之心。
时间好像忽然静止，那一刹那我心里想：为何我一直对她的异性魅力视若无睹，难道是我瞎了眼睛麽？
我的思绪出现细微的变化，觉得徐雪仪比小学教师更加吸引。电光火石间心中的念头千回百转，她对此完全没有察觉。
从此以後，我变得很珍惜和她相处，认真地了解关於她的一切，以诚恳的语气邀请她吃晚饭，当然，每次约会後都送她回家。有时候送她回家的路程成为我一天之中最美妙的时光，因为那是属於我和她完全独处的时刻。
跟她一起我生活也起了变化，会去做一些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做的事，例如结伴到游乐场玩个兴高采烈，那次我们合作玩投篮游戏赢得一个茶杯。
「正好给你换个新杯，你那个的污垢已经除不去。」当我把战利品送给她时，她说。原来她一直在留意我，甚至连放在公司茶水间的茶杯也留意到，这让我暗暗高兴了半天。
虽然那个有卡通人物图案的茶杯跟我的风格不符，但我还是义无反顾的在人前拿来喝咖啡，把旧的那个丢进垃圾桶。别人可能觉得有些奇怪，但我无视他们的目光，当然也没有对任何人说出它的来历。这个杯子成了我和徐雪仪之间的秘密。
其实除此之外我还有另一个秘密；我曾经不止一次梦见徐雪仪，在梦里我们愉快地欢笑、无止境地聊天。不过我不敢把事实告诉她，怕把她吓走。
我们的发展非常顺利，彼此互相吸引，每次接近分手，她总是有些依依不舍，再东拉西扯地找各种话题，於是我知道原来她也有些喜欢我。
「你会不会对喋喋不休的女孩子感到厌烦？」徐雪仪问我。
「怎麽会？」
近来，她常常会忽然问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使我完全摸不着头脑。
「你不是说过营业部那个多嘴的女同事很惹人厌吗？你说她一开口，你便立刻逃之夭夭。」
「我是那样说过。」想起来，我确实说过这番话。「不过那是因为我本来就非常讨厌她啊，她那张嘴光会说人坏话，也不好好去跑业务。」
「不过你以前的女友是个斯文的女孩子，对於口直心快的女孩子，你岂不是受不了？」她的记忆力简直好得没话说。
犹豫了一会，我说：「嗯，她的确是很温柔的女孩子，但我不是因为她的性格而喜欢她，更直接地说，是因为我爱她。就算她是运动型的女性，甚至是丑八怪，只要是我选择，我想我会一样爱她。
「我觉得男女相处最重要是互相迁就，互相体谅，而不是将自己心目中的标准加诸伴侣身上。既然自己并不完美，在别人眼中也不可能是个一百分的男友，为何不肯接纳伴侣的缺点？
「爱静的女孩子有她的优点，口直心快的女孩亦有她的好处。如果接受不了对方性格的话，最初根本就不应该走在一起。」
我脑海浮现曾远珊的脸孔，以及她当年写给我的分手信。
我记得那天下班回家，那封粉蓝色的信封悄无声息地搁在书桌上。我认得女友秀丽的字迹，於是脱下外套，半坐在书桌边缘拆开信件。
她以客客气气的笔触，娓娓道出要跟我分手的缘因。不是什麽惊天动地的原因，只是觉得性格不合而已，她写道。
「（前略）……跟你相恋多年，深深觉得你是个十分好的男朋友，你带给我很多美妙的回忆，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我都铭记在心，永远难忘。要跟你分开，相信是我的损失，不过从结果来说，我还是宁愿选择分手，这样对大家都合适。
但是你要记得，你拥有独特的个性，那是你的吸引之处，将来某天倘若遇上挫折，请千万不要怀疑自己的能力，只要付出忍耐，必定能熬过难关。
最後一提，将来如果你跟其他女孩子谈恋爱，切记要多付出一点耐性，如果失去耐心的话，她会以为你不爱她啊，外表平凡一点不打紧，没有丰厚的家财也无所谓，任何女性都愿意将芳心交托给用无限的耐性容纳善待她的男友，这是我的心得。」
现在我当然忘记了伤痛，不过当时她这封温婉体贴的信的确伤透了我的心。
「你在想什麽？」徐雪仪把我的心思拉回现实。
「我在想，如果有一生一世的话那多好。无论对方是谁，我希望可以跟她从一而终，不用再承受分手的痛苦。我愿意无条件地接受她，只希望她同样愿意容忍我的不足之处。彼此互相了解，一生互相依赖。」
曾经让我领略甜蜜滋味的曾远珊已经离我远去，永远在我的生命里消失。留在我脑海里她的脸孔、发型、衣饰，也已经是几年前的她。今天的她肯定已经完全蜕变成另一个人。
她写给我的信一直搁在书桌的抽屉里。我没有丢掉，却也没有再拿起来翻看。无论是实际存在的信，或者是心目中她的形象，其实都正在渐次褪色。
现在对我来说只有徐雪仪是真实的，因为她就在我身边陪伴我，听我说心底话，也是她的声音在我耳际回绕，她的肩膀会碰到我的肩膀。
我必须牢牢谨记这一点，否则，我永远不能再向前进。
「如果现在我给你吃薄荷糖，你会不会吃？」徐雪仪突然抬起头问我。
「怎麽你近来常常突然问些怪问题？」
「答我。」
我目光触及她柔和的眼眸，一缕柔情涌上心头，不假思索地回答：「你要我吃什麽，我都会遵命。」
那是从我们相识迄今，我对她说的第一句甜言蜜语。也正是这句冲口而出的话，开始了我和她的一段缘。
徐雪仪打从心底绽出微笑。
当晚，我鼓足勇气，握住她柔软、温暖的手掌。
（3）
「喂，你不是喜欢过一个小学教师吗？」那天我们去看了那个导演拍的电影，离开戏院後，她忽然问。
我点点头。
「现在还有没有想着她？」
「没有啊。」
「真的假的？」她问：「你是几时开始不再找她的，喜欢我之前还是之後？」
「这种界定重要吗？」
「十分重要。」
「喜欢你之後就没有再跟她联络。」
这是实话，我不再找小学教师，因为觉得没有这个需要了。不再收到我的电话，她似乎一点也不在乎，也没有找我。
小学教师的出现让我明白，世上确实有不适合自己的女孩，相对的也一定会有跟自己非常投缘的女孩。我愈来愈喜欢雪仪，她不像小学教师或者曾远珊思想那麽复杂。简单就好，跟她相处，我心情变得轻松，不用战战兢兢，怕自己达不到对方的要求。
徐雪仪似乎很满意这个答覆。
「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了，我的直觉准得吓人，就像刚才电影里男主角的预知能力一样噢！」
我对她的说话不置可否。
「你不相信？好，我就告诉你一个例子好了。」她直直地盯我。「我们初认识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你对我有意思了。」
「怎麽可能？」我失笑。
看到我惊讶的表情，她满意了：「从你第一次约我吃寿司，我就知道你想追求我。」
「胡说。」我抗辩。「当时我只把你当朋友看待！」我说的是实话，不过她似乎一点也不相信。
「你不必狡辩，如果不是我故意给你机会，你有可能这麽轻易把我追到手吗？」她白我一眼，然後一脸满足地笑。
我叹一口气，决定不再说什麽。
「最初接触你，我只认为你是个冷漠、孤僻的人。」她继续说：「待人冷冷淡淡，半冷不热，我最讨厌这类型的人。」
回想起来，初次见面，她给我的印象也不怎麽深刻。
「直到公司旅行那天，你主动帮我烧烤，我对你才逐渐改观。」
不是她提起，我也早忘记这件事。「只不过因为我帮你烧了几只鸡翅膀你就对我改观？」我讶异。
「怎麽可能？傻瓜！又不是对你一见锺情。」她噗嗤一笑。「对一个人的观感是慢慢地累积然後改变的哪！我和你相处久了，才觉得你是一个既不冷淡，也不骄傲的人。现在我对你的认识是沉默寡言、喜欢电影、有才华，而且不喜欢薄荷的人。」
「我没有天份，只不过是把别人喝咖啡和聊天的时间都用在工作上而已。」我加了一句：「而且我还吃了你的薄荷糖。」
想起来，我对她的印象，也是随着逐渐认识而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