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均，美在一个灵字。萧潇无法否认，他是她见过最俊俏最脱俗的一个男神仙。他当得起一个灵字。
灵均低眼。「诵。」
诵什麽？萧潇嘴角一挑。可她才两万两千岁，平日又蜗居北海，看过的男神没几个……
临出门前，父王母后亲戚朋友道途相送千叮万嘱，此去是拜入这天上地下仙味最浓的灵均天尊门下，他可是上一个大千世界在坏空之後，参予了现在这个大千世界的成住造化，上一个大千世界的神仙撇开仙法低的重新轮回六道不说，仙法高的有几个愿意再来？统统都跑去解脱了、各自奔自己的成佛之路去了！眼下这几个还愿来搅扰红尘渡化众生的就十根手指头，偏偏这灵均天尊就是这神仙排行榜的十名之一！
「秋水一论不是你北海的家训？」
哦……原来是要她诵玄祖若的秋水。「秋水时至。」
正殿又重归静寂。
灵均站在她身前，等。
不会吧……萧潇一笑，「师父，这篇秋水太长了。」家训就应该简单扼要才对，像凡人的『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好念又好记。
「如果你自觉是个神仙的话，就能一字不漏。」
是这样没错。他直勾勾的盯着她，用那一双不落红尘的眼睛。萧潇收起笑。摸摸鼻子，正经的说：「又不是在学塾念书或是文昌殿博取功名，我不觉得需要一字不漏，所以从来也没认真默过。」
「那就每日腾抄三遍。」
「秋水时至四字足够。」
灵均低眼看她。轻风卷袖，如古井的涟漪，一波又一波的画出弧度。
「秋水若不时至，河伯何以出海，让我玄祖教化呢？」
灵均眼底乍然放光，随即又是暗透了的陈墨之色。
「诡辩。」他一挥袖，断了轻风。断了涟漪。
「去其糟粕，取其精华，待我回家，我一定把这四个大字打成牌匾，挂在我北海龙宫的宫殿正门口－」
「字字精华，无一可舍。」
她抄定了？萧潇躁动了起来：「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您何必拘泥於文字！」
「练字练心性，屏气凝神，端得是一个静字。」灵均走出几步，凌波白影，隐於缭绕的浓雾之中。「凡所有动，必先静思虑得，举措方可有度，做事方乃得成。」
萧潇看向白雾中那高高在上模模糊糊的身影。咬一下牙：「师父，」一个这麽年轻的男人爹妈说已活了超过一百万岁……
萧潇往前踏几步，抬起头：「行止由心还由度？」她也不想一直顶嘴，她就是不想抄她玄祖曾经说过的那一篇长篇大论。
那个男人用那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睛瞄了她一眼，回过身，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不说话？玄祖若，抱歉了，如果您的玄孙心里有您，自然就把您的话烂在心里，文字书法这种物质类的东西，早晚灰飞烟灭，您老也早就到西方佛祖处修行，想必空字诀练得极好，不会在乎这种虚妄的白纸黑字吧。
「师……」萧潇顿了一下，改口：「灵均天尊，其实呢……我弟弟萧洒的资质比我更好，趁他现在还待在这儿，不如您考虑考虑改收他为徒如何？」别怪她了，弟弟，你虽叫萧洒，但实在担不起这个名儿来，非但做事一板一眼，一点也潇洒不起来，那少年老成之态还跟她眼前这波澜不惊的男人颇合拍，她想，他们两个一定能一见如故师徒情深。
他淡淡扫她一眼，又转身踏上台阶：「你知道有多少人想拜入我门下？」
她站在台阶下，见他如劲松一般的身影。这南方水气重，处处都云雾缭绕，尤其是他灵均天尊身处云梦大泽中陡然剧起的高山平原更是雾气暧暧、霞烟漫漫的厉害，怪她平日学艺不精，在北海玩鹏摸鱼阵日瞎混，所以来到白露山虽不至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但是……的确是目光所及五步开外便视野茫茫了……她微微眯起眼，看着台阶上的他，觉他衣袂飘飘，仙味十足，那……翻飞的袖袍舞得人眼花了乱。
他在等着她接话。
哦，萧潇揉了揉眼睛。意会过来，「很多，」她据实以告，「数不清。」很诚实……也是懒得数……但论她功力也真是数不得。她爹是北海龙宫的王，也不会随随便便帮她找个师父就把她丢了去。
「一般的小仙在白露山的山脚就会被拦下，更不用说踏入这凭虚宫了。」他无波无澜的声音由上而下传来。
这灵均天尊是要她先感恩戴德一番才肯放人？「当然当然，自从我父王收到信使的回音，我们整个北海便是举国欢腾，尤其是我们龙宫举族上下涕泪号泣朝南而拜，纷纷感念天尊德披於世风行草偃，竟然收一个小小的在神仙界里连经传也未敢列入的极小仙为入门弟子，想来是我玄祖若那秋水一论所累积下来的功德福佑子孙。」
他走了几步，坐在高台的榻上，随意的偏头看她。「你玄祖的见解的确精妙。」
「但我玄祖的智慧是传男而不传女。」
灵均低低看她，「可你父王自从接到我应允的口讯後，便张榜天下，传示六合，恨不得这六界众生皆知北海龙宫琬琰公主即将成为本座收的第一个女弟子。」有抹白雾轻巧滑过，掩了他冰清的容貌。「这悠悠众口……」
「您当初不答应不就没这事儿了吗……」这嗫嚅之音凭她微薄的仙力……
他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南方真热……几颗汗珠已冒在额头。「请原谅我父王的高调，他这人生性就是爱热闹，」她这点倒是遗传到了北海龙王萧忽。「天尊大可以再张示一榜，就说您发现我资质驽顿、根骨不佳、丑陋顽愚、难可教化－」
「资质驽顿？敢在我语落立即回我一句：『行止由心还由度』的人，那第一项就不成立；根骨不佳？依本座法眼，公主根骨奇绝，第二项也不成立；丑陋……」男人清朗如镜的面容，平平静静，乾乾净净，没有表情，声调亦轻：「琬琰公主乃北海龙王与蟠龙公主所生，当年绮绯王后容貌出众，险险掀起北海王忽与南海王鯈的夺妻一战……」
娘啊……萧潇捏着拳头。汗又多了几滴。
「你想丑也没办法。」他简简单单的结论，「因此第三项不成立。」
萧潇暗恨。她外祖父与外祖母也真是的，女儿长得漂亮就送到九天玄女处参加众神因无聊而举办的选美宴，每一万年举办一次，原本每届的得主不是狐狸一族、凤凰一族、不然就是蛇族的女神拿下冠军宝座，天晓得那一届，也就是那一万年间狐狸族、凤凰族跟蛇族是吃错了啥东西，竟没生出一个比她娘还妖娆漂亮的女神，所以就从九天玄女那儿得到了头彩，从此艳名远播，还惹得南海王孟鯈扬言若无娶到绮绯将大旱南方诸河海集诸水神河伯之力攻北海，她爹则威胁敢抢婚就联合亲家翁东海攻打旱露的南海龙宫，不过这事儿……
不就是眼前这位灵均天尊出面摆平的吗。
「本座怎麽可能由得南海王胡闹。」
也是。萧潇理解的点点头。他云梦大泽的地盘河湖密布，南海王敢大旱南方诸河海，那他这一处水雾弥漫仙气飘飘的根据地岂不也荒了。
气氛很重要。他看起来仙味儿这麽浓厚、这麽超凡脱俗，也是这一片蒙蒙水气营造出来的。
「至於，」他再不轻不淡的开口：「难可教化……」
「是了！」就是这一点，就算前面三点统统不成立，至少，「至少难可教化这一点成立了吧！」
萧潇扬起一丝希望，看着他浅浅的皱起眉，随着水雾摇荡陷入一汪沉思。
那思虑的表情也没持续很久，只见他一偏身，原本坐得直挺挺的身型，歪向一旁漆木扶手，意态闲懒的对她飘了一句：「难可教化又得教化才显得我高明。」
什麽！？「灵均天尊，你，」也不是您了，「你是嫌日子太无聊所以拿我来消遣你的漫漫仙途是不是！？」
「要叫我师父。」
她热死了！萧潇汗流浃背的扬高音量：「我不要当你的徒弟！」光是气候炎热这一点她就适应得很辛苦！
灵均低眼瞧她。粉嫩的腮帮子红扑扑的，是被这南方高温烘烤出来的，几丝乌黑的细发黏腻的沾在她额脸，有一绺还贴在纤细的颈项……「你穿太多了。」
「是太多了！」说着，她就动手脱掉了黑色的外袍。
常常接受众仙朝拜跟砌磋法术的凭虚宫有这样的对话偏偏这两个一大一小的神仙都没觉得什麽不妥。
「两万两千岁了吧？」
没回答他。她父王拜师帖上写清了她的出生年月日。好热……好想把领口的两个扣子都解开……
「是年轻，」他低低的嗟叹偏巧能溜进她耳朵，「但是法术修为也太低微。」
一直以来她本来就都是打水摸鱼活过来的，哪肯在法术修为上精进！她好想家……她想跳进北海……从前在家老是想尽办法要逃家出游，可是如今真的让她离家远游了……她反而想家了！
「调节体温的法术不会，至少换上凭虚宫弟子的衣服。」他看着朦朦胧的水气中快溶成一摊水的她。南海出鲛绡，一名龙纱，凭虚宫皆以此为服，质底清透，冬暖夏凉。
很想这麽对他大喊：就是不想当你的弟子才会到白露山的凭虚宫一旬了还不穿上师兄们送上来的轻薄的龙纱！
但是不行！
北海老家的声声嘱咐：她要感恩、要尊敬、要好好的侍奉他老人家……灵均天尊肯破例收她为徒弟，这不只是她个人无限的殊荣，更是他们北海万万万万年来祖上积功累德修来的福报－所以－她要顾及到北海龙宫的家风－也就是－她不能得罪他！
「殿後有你曾祖敖进贡的北海池水。」灵均不紧不慢的坐直身子，低头理着自己的衣袍。
她也顾不得什麽告退的礼仪，撩起裙子下摆就冲殿外找人问路去了！
他俯视着空无一人的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