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想要问他还好吗，却又想，从他身上看见的颓丧感或许只是自己的错觉，便只是叫了他，然後下意识地微笑，「我以为我要等你一阵子，没想到是你先到。」
看到他笑，季清也笑了。向箫日眨了眨眼睛，「你笑什麽？」
想听他叫他一声阿禾，所以来了。季清此刻想，自己是来得挺值的。眼前的向箫日蹲在自己面前，浏海柔柔地搭在额上，加上乾净的眼神，整个人显得很乖。
用这样乖的样子叫他，对他笑……
季清撇过头，假装去看附近的店家，「要不先逛逛吧？」
「你不是很饿吗？真的睡了一整天啊？」他站起身，坐到他旁边，「是说……你的喉咙又怎麽了？又感冒？」
「不是感冒。」他摇头，清了清嗓才继续说话，「我今天五点多就出门了。去兼职。」
「哦。」他点点头。
「只有『哦』？」
「嗯？再问下去你会都告诉我吗？」
「为什麽不会？」季清侧头看过去，一阵风起，把他的浏海吹开来，「因为……我们才认识一个月而已啊……」向箫日这样答，脑中却分心地想，他还是露出额头比较好看啊……
见他心不在焉，季清索性侧着身，把手肘靠在长椅背上，手握起拳支着头，「你讨厌我吗？」向箫日似乎是被他突如其来的问题吓了一跳，「啊？」
「讨厌吗？」
「不讨厌啊。怎麽会。难道我做了什麽还说了什麽让你──」
「不讨厌的话那就是喜欢？」
「……哪种喜欢？」
「任何一种。」他将身子坐正，双手插进外套口袋，看着前方人来人往，他也不等他回答，迳自接道，「我是哦。」
向箫日朝他的方向看去，听见他说：
「向箫日在我这，被划在喜欢里面。如果可以听到更多话，如果他不讨厌我，那就好了。」
後来，季清没有想到，其实向箫日很有当小话唠的潜力。
听完他说的那段话，向箫日先是露出呆愣的表情，而後讲话结结巴巴，惹得季清发笑，「别紧张。」他赶紧摇头，「我不紧张……」等等，这不和第一次连麦的对话一样吗，向箫日感到熟悉，而这一次，他们不是隔着耳机，而是面对面。
向箫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变大，而且很快很快。
「你、你还吃不吃东西了？不是说饿吗？」
「饿是饿，但我不是来让你看我吃的。是想要一起吃。」
「可以一起吃啊。」
「不是说现在吃晚饭还太早？」
「你真矛盾啊。」
「你也很矛盾啊。」他学他的语气说话，随後扬起笑，柔声道，「你带我逛逛吧？」向箫日站起身，「那走吧。」季清跟上他，正要开口说些什麽，就被他侧头制止，「你不要再说话了。」和他说完，还自己嘀咕，「喉咙哑成这样，到底干什麽去了……」
才没有哑成怎样呢，是你听力太敏感才会觉得严重好不。季清在心里吐槽他，嘴上却乖乖应答，「嗯。你多跟我说话，我就不说话。」
於是，向箫日就意外地和他说了很多事。哪间店关了，哪间店是新开的，他四岁时在哪个花圃边跌倒，八岁时在哪条巷子里学骑脚踏车，十岁时在哪个美术班学过几年画，十二岁时在小学门口拿到班导送的熊花束，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收到毕业的花束……随着他们越走越远，他的生活痕迹也离家越来越远，向箫日忽然有些怔然。
季清全程专心听着，自然也把他的表情收在眼底。他不知道他想到了什麽而露出这样的表情，他只知道，每次他露出这样的表情时，总会让他心软。没来由的心软。吃拉面的时候是这样，送行充的时候是这样，在夕阳下的时候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季清弯下身，直视他的眼睛，勾起嘴角，手从後面把他的外套帽子戴到他头上，「风大。戴着帽子好一点。」
「我不冷啊……」
又是这个乖巧的样子、乖巧的语气，惹得他不禁拍了拍他的头，「没看出来，原来你还是个小话唠。」
「话唠是什麽？」
「就是话很多。」
「……是你让我多讲话的。」
「嗯。很棒。」
不是，我让你夸我了吗……向箫日偷偷吐出一口气，想忽略自己莫名发热的耳朵，季清却又突然把脸凑过来，「生气了？」
「没有。」他稍稍往後退。
「那你笑一个。」
「这麽突然，我笑不出来。」
「那我给你笑一个？」他又开始逗他了。
「阿禾……你太近了……」
季清直起身子，心想，确实是太近了，忍不住就会──
唉，这想法，危险啊。
当季清终於甘愿去吃饭，向箫日带他去了附近的火锅店。一人一锅，向箫日选的饭，季清选的当然是泡面。他们吃东西时，都不怎麽说话。却也不怎麽尴尬。
他吃着吃着，开了口，「阿禾，你晚上有事吗？」
「嗯？没有。」
「哦……」
季清抬头看他，思考了一下，「想去哪里吗？」
「……我不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不想回家，却又不知道有什麽地方可以去。他想起出来之前，自己小心翼翼地说临时要出门，得到的回应先是「为什麽？自己一个人？」、「和朋友？哪个朋友？就在家附近的话，不能让他上来家里吗？」而後再是「那你什麽时候回来？晚餐怎麽办？」、「为什麽要出门啊，待在家里不行吗？」、「你快去吧，记得给我们传讯息。」
为什麽总是要这样？他什麽时候可以想见人的时候就出门？甚至是，想出门的时候就出门？
「不想这样就回家。」他说了出来，「去哪个地方都好，就是──至少不是等等就……」季清一定觉得很奇怪吧，对於这样的自己。
「好啊。吃完饭，我们去一个地方吧。今天的天气挺好的，应该会很不错。」他稀松平常地应他，还笑一笑，「怎麽，我们的小话唠又不会说话了？」
向箫日抿起唇，低头吃饭。
季清要带他去的地方，需要坐几站车，而後走一小段路。
最终到了河堤边。
季清走在他前面，先坐到了某一张长椅上，「箫日，来。」他坐过去，两个人面着远处的河与近一些的草地，向箫日问，「就这里？」季清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嗯。别急。等两分钟。」
两分钟？他四处看了看，此时天已经黑了，没什麽人，要等什麽？
六点整，向箫日看见远处的路灯亮起，一盏一盏，随後，身旁的草堆竟也亮起了灯，「这……」一片一片地，从左边，到前方，再到右边，灯一簇一簇地亮起，像是缠了在圣诞树上能看见的小灯泡一样，最後，是稍远的树下，亮起了一只用铁丝抝成、以灯泡点缀的小熊。向箫日被这意外的景象惊喜到了，他侧头看向季清，看见他的眼睛里有那些光的倒映，还有笑意。
「好看吧？」从他的脸上得到他要的反应，季清很满足，「冬夜河堤的小灯海，还行吧？」
他又环顾了一圈，「你怎麽知道这里的？」
「我们学校的美术系最近在这里弄了这个装置艺术，算是跟政府合作，做一个限时性的市区美化，前几天我看到他们贴的广告，来看过一次。」
「好看。」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扬起，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完了，这该怎麽办呢。」
「嗯？」
「你这样……我怎麽可能讨厌你……」他歛下眼，後半句话却说不出口。
季清存在的世界那麽宽广，他无意间闯了进去，像是进到一个梦境，里头有新鲜的空气，还有许多迷人的日子，而他自己却一直都清楚，自己从来就不会属於那个地方，自己是那麽渺小、无趣、动弹不得。
或许打从一开始见到他，自己就有这样的想法。
但是，季清却不断靠近自己。
「向箫日在我这，被划在喜欢里面。如果可以听到更多话，如果他不讨厌我，那就好了。」
可以这样吗？因他而起的所有情绪与感受，都是可以的吗……？
季清看着他，眼里的笑意渐渐淡去，「箫日？」
向箫日迎上他的视线，双眼微红着，却是笑着道，「阿禾，我觉得你笑起来的样子好看。浏海中分时露出额头的样子好看。十一月的时候穿着黑衬衫、长袖半卷的样子好看。你身高高。说话的声音好听。游戏也玩得特别好。我一点也不讨厌你，怎麽讨厌得起来呢。」他揉了揉鼻子，「我这样是不是很奇怪？」
「哪里奇怪？」他觉得，季清的声音好像越来越温柔，让他很想把话都说出来，「在任何一种喜欢里，我选的好像是……很贪心的那种。」
从来没有人说过喜欢他。
这样的自己，可以去接近他吗。
「因为这样所以要哭？嗯？」他的手撑在向箫日旁边，而他的脸靠近了他的一些。向箫日这一次没有往後退，然而仍像是退却似地，说话的声音小了些，「因为我特别不好……」
季清嗓子微沉，「谁说的？」
「就在家附近的话，不能让他上来家里吗？」
「为什麽要出门啊，待在家里不行吗？」
「好险你留在家了。我们那时候还在想，如果你要住学校宿舍，我们就每个周末去找你。嗯？不难啊，车就停在你学校旁边。晚上睡觉怎麽办？我们睡车上就好。」
「我说的……」他睁着双眼，眼眶更红了些。
「那就是你自己觉得。不能把我算进去。」
「你真的会一间一间教室都走过看过一遍，这样找我吗？」
「会。」
「如果我想去很远的地方，你会带我去吗？」
「会。」
「为什麽？」
「因为你喜欢我。」
「我什麽时候说了……」
「我能从你的眼睛里看出来。」他再刻意低了声线，而脸又靠得更近，两个人的鼻子几乎碰上，向箫日习惯性地眨了眨眼睛，「阿禾，太近了……」
「这次是你先犯规的。」
「啊，犯什麽规？」
他显然不知道，他用这个样子说这些话，是如何让他又心动又心软又心疼。他轻叹一口气，「你先告诉我，这个小灯海，你喜不喜欢？」
「嗯。」
「喜不喜欢？」
「……喜欢。」
他抬起另一只手去摸他的耳垂，同时开口道，「我笑起来的样子，你喜不喜欢？」
「……喜、喜欢。」他的头微垂，却没有躲开他。
他的手顺势而下，暖暖地搭在他的脖子上，「我的声音，你喜不喜欢？」
「……喜欢。」
他的嘴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说话的方式忽然像说悄悄话一般，气音伴随着温柔得不像话的语调，「那我这个人呢？你喜不喜欢？嗯？」
「喜欢……」
季清双眼微歛，感觉整个心都是满的，「箫日好乖……」
话音刚落，他的头一侧，唇便轻轻贴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