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次经过那家画廊的时候总是在白天，在赶着上班的人潮结束而画廊的铁门依然紧闭的时候。我的脚步总是不知不觉停伫在那扇闪亮的像一面镜子的不锈钢铁门前，看着里头的自己，彷佛我也是画廊里其中一幅不知名的画作。
如果我也是其中一幅画，那画我的人会是谁？
我的嘴角微微上扬，淡蓝色的天空里挂着一座兴奋的彩虹桥，桥的另一端站着一只雀跃的白头翁……
「对不起，借过一下。」
男人的声音像清晨的电动咖啡磨豆机，坚实地把我拉回此时此刻。
他「卡兹」一声把一串硬葡萄似的钥匙插入铁门上的锁孔，不发一语，像翻书一样把〝我的画作〞给翻了进去，转身甩了我冰冷的一眼。
我在梦里打了一个冷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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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是脑部断层。」眼前这名头发花白的中年大肚男是朋友介绍的神经内科权威医师。他又胖又短的食指指着桌上的电脑萤幕朝我解释着，「这个白色的部分有一些异常的变化...」
死神总是在追逐着，令人焦虑难安的并非死神本身，而是死神奔跑的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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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在办公室，两个被黑白无常綑绑的三角饭团搭配一瓶没有意义的无糖冰豆浆。
人质是我…
早上才晴空万里，绝对的烈日，绝对的燃烧，绝对得彷佛小时候老师口中的真理，一分耕耘，一份收获。过了中午一点零八分，乌云在天际缓慢挤压，闷烧，滚动。
被绑架的人质，一直是我…
脚步挪近窗前，那不安的滚烫似乎难以透过肉体的抚摸与舔舐获得真正的解放。
昨天傍晚交上去的一份报告书刚刚才被退回来。
「你为什麽最近常常出这种错？心不在焉！最好专心一点，新的长官没那麽好说话的...」
这阵子症状频繁出现，忘事的次数增加了。被责难的次数，也是。
傍晚，我绕向平常下班不会走的路。
走出车站不到一分钟，追着一记闷雷而来的阵雨，瞬间淅沥哗啦。我冲到画廊的檐下躲雨，头发和衣服全都淋湿。我瞄了老天爷一眼，灰蒙蒙的像个严厉的後母。雨势奔腾撞击着地面，像长长一片水墙，看得到的商店屋檐和骑楼间几乎都是无奈躲雨的人们。
那一天傍晚的雷阵雨，下得又急又大，大到有种水淹金山寺的错觉。我记得端午节刚过不久...
「进来吧...」
男人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我略吃了一惊，转头看着他，发梢的水滴沿着我的眉际摔落至颊畔，我以手背在脸颊上胡乱抹了一番，想抹去脸庞沾上的雨水，却把脸给抹糊了。脚步犹豫了两下，跟了进去。
画廊里除了我和刚才那个陌生的男人外，好像并没有其他人在。
「啊～啾～」画廊的冷气很凉，浸透心肺的那种凉。
「拿去。」男人忽然从我後面出现，在我头上扔了一条白色的乾毛巾。
好香！有香皂的味道，摸起来软绵绵的，手指舍不得离开它。我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着，胸口暖暖的。
「谢谢。」我拿着它擦拭着脸上和发里的雨水。
是薰衣草，薰衣草的香味。有一种亲切感在记忆里，可是，想不起来了…
「第一次来？」男人从茶几上的咖啡壶里倒出刚煮好的黑咖啡，香气四溢。单眼皮的大眼眸瞥了我一眼，这不算打量吧。他的眼尾微微上翘，眼珠子黑白分明，眉毛笔直得像两把长剑。个子高挑，是个斯文人。他把装在蓝色猫头鹰马克杯里的黑咖啡率性地递给我。
「嗯。第一次来。」我缓缓伸出手，端起他手里的马克杯，这温热的杯心擦蹭在手心里的氛围似曾相识，还有那只蓝色的猫头鹰...
他伫足在落地窗前，若有所思地远眺着街道间劈哩啪啦降个不停的雷阵雨，忽然陷入一阵奇怪的安静之中。
墙上的画零零落落，风格差异很大，那些画看起来有些疲惫和...懒散。还有一些堆叠散落在角落的不知名...
「喜欢画吗？」他突然打断我的思绪。
我的视线顿时抛开伪毕卡索的杰作们，转身看着他。明明是个陌生人，却有着某种熟识的错觉。
喜欢画吗？我没想过这个问题，大概是喜欢吧，红红绿绿蓝蓝紫紫灰灰白白。我忽然想起别墅里的那间画室，还有里头的黄昏......
我索性点了点头。
男人忽然笑了，嘴角的忧郁躲到鱼尾末端，眼里眯成一条斑驳的记忆。我好像...真的在哪里见过他，到底是哪里？
「上个礼拜这里才办过展览。」他从柜台的抽屉里取出一张宣传名信片递给我。
印象模糊？...是展览的主题名称，由一位主要画家和另外几名画家一起举办的联展。
「焦...十？」我低喃着，那似乎是个人名。
「小十老师，〝印象模糊〞主要就是展出小十老师的印象派画作。听过吗？」男人的笑容还延续在他的双眸里，读不出兜售的气息，反而有种自豪的味道。
那个〝小十老师〞和他有什麽关系？
我摇摇头，忍不住又「啊～啾～」，我尴尬地揉了揉兴奋过度的鼻子，这要命的花粉症。
他看了看我，眸子里似乎在思量着什麽，道：「方便的话，进来一下。」
「咿...？」
他转身往角落的一个房间走去，我好奇的脚步跟着他。
他弯下腰从办公桌的最底下一个抽屉拿出一个透明塑胶袋装着的衣物，递给我。
「你全湿了，换上吧。」眸子里的笑容突然不见了。
我瞥着那袋子里的衣物迟疑着。
「别担心，这是刚从乾洗店洗乾净送回来的。」
我拿着衣物，走到一旁，他刻意转过身去，背对着我，手里忙着整理柜子前方散落的几幅画作。
我一颗一颗按部就班地剥去衬衫前襟的扣子，把湿透的黑色衬衫褪去，再撕开透明塑胶袋，拿出他的这件淡黄色长袖衬衫，套在赤裸的上半身，尺寸有点大。换上後，我把袖子卷上手肘。
「还合身吧？」他突然问着。
我抬起眸光，畏怯地眨了下眼眸，「嗯，可以。」回答得竟有些乾涩。
「那就好。」他低下身子，抓了一幅画作，走出房间。
我拧起湿掉的黑色衬衫，才刚把袖子对折，突然一阵眩晕，身子竟一直往下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