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找爸爸！」
「二小姐，对不起，利先生正在开会。」
我愣了一下。父亲从不爽约的。
「利先生在跟谁开会？」我也跟着云秘书称呼自己的父亲作「利先生」。
云秘书的舌尖抖了一下，欲言又止。
「二小姐，对不起……」
那时我还不过二十五岁，还是有点孩子气。我硬要见父亲，他约了我一起吃中午饭。
父亲对待下属很有一套。他说，有钱不一定能招聘到人才，他要把全香港最能干的人都招揽到他的集团旗下。每一个能在利氏集团待上三年的员工，都一定是个人才──至少在与他的工作范畴有关方面而言。听说就连负责清洁电梯大堂的芳姐，都是清洁业界的名人。自我懂事以来，云秘书就已在这个岗位上了，为集团主席办公室的大门口筑起最後一道防线。父亲是全港数一数二的大忙人，每天都被无数无关痛痒的人打扰。请勿误会，那些无关痛痒的人，并不是你所想的张三李四。商界名人、政府高官，甚至特首，任何人在不适当的时候找上门来，都会成为无关痛痒的人。云秘书筑起的防线固若金汤，只要有她在，父亲就不会有一秒钟被打扰。
我顿时感到自己也变成无关痛痒的人。
也许云秘书在父亲的办公室外面坐了很多年了，她的下半身比以往发福多了；长年在室内工作不见阳光，也使她的皮肤异常白皙──不寻常地惨白。加上妖艳的浓妆和一对大圆金钻耳环，总是觉得她好像印度教庙宇的守护神。不错，她就是一尊守护神，守护着一个神一样的人。
云秘书仍然坚守她的防线，但她总不能拒集团主席的女儿於千里之外。我成为她前所未见的强大对手。
「对不起，」她再一次礼貌地道歉说：「利先生没有任何交代。」
「骗人！我才不信！」
我摆出一副快要发难的刁蛮相，云秘书拿我没办法。
敲门声。
「利先生，打扰一下，二小姐有要事找你。」
不愧是云秘书，聪明地加上「有要事」三字。
我从打开了的门缝向内窥看。父亲居中正坐，他的白色衬衣领口打开，没有穿上外套，露出了两条黑色的吊裤带；右侧是哥哥，一身毕挺、光鲜的合身西装，左手拿着一杯放冰的威士忌；左侧是韩家两位公子，大公子抽着父亲最喜欢的古巴雪茄，二公子则露出一副无聊表情；还有一个有点面熟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整齐行政人员的服装，但我霎时认不出他。
父亲他面色铁青，看来正在讨论一些很严肃的东西。我和父亲的眼神一接，他起初有点迷惘，然後才猛然想起我和他约定，叫我去外面再等一下。云秘书又把门关上。就在这关门的一刻，有一幕往事在我脑海中浮现：
香港每天都有很多人有看股价，他们的心脏跳动频率大概可以从股价的波幅反映出来。我十岁时，有一次有一位姓罗叔叔来我家作客。我已忘了他的名字，模糊的印象中就只有他那颗大秃头和大肚皮。那天晚上，他来我家吃晚饭，厨子就弄了几道家常菜来招呼招呼。一般人都以为我们这些富有人家每餐都吃山珍海错，但有时候好东西吃得太多了，家常便饭才是父亲最渴望的。父亲曾到李嘉诚的家作客。回来後，他说想不到李嘉诚在家里吃的比他还要简单。
那位罗叔叔才吃了几口，他腰间的传呼机震动了几下。只见他的面色突然变得很难看。他连忙说声失陪，走进客房里半掩上了门。我隐约听见他拨了几个电话。我听不懂他说些什麽，时而激动时而紧张，说话的声音已然发抖。父亲还来不及问他出了什麽事，他突然两眼反白，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地抽搐。抖了几下，没有留下一句说话就走了。次日，我才知道发生了亚洲金融风暴……
※※※
夕阳的余辉洒在东区走廊上，七人房车走着、走着。我用食指轻轻拨开窗帘，看见对岸楼高八十层的「利氏中心」背着金光，变成一条高高的黑影。摩天大厦就像一座座墓碑，胡乱地树立在一个乱葬岗上。在那一刻，我有过一丝幻想，如果有一天我坐在八十楼的集团主席办公室里，把其余七十九层的员工都踩在脚下，那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不知为何，我顿时毛骨悚然，一股寒意从我背上升起。我放下窗帘，不禁朝父亲看了一眼。只见他闭目养神，眉心微皱，唇上的胡子更显斑白。这时，我才发现，国王老了。
父亲把右手伸进外套的里袋，掏出了手机。
「David，我是利兆丰，」他仍闭着双目，冷冷说：「不要浪费时间，我现在就要跟你谈，你给我听着……」
对方不是别人，而是规划署署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