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歌一进房,沾枕便呼呼大睡,连衣裳都没脱。
岁华无奈,只得一手捞抱起他,单手替他宽衣,那人脑袋搁在他肩上,半昏半醒地咕哝了句「岁华你真好」,便澈底睡死了。
他睡得极好,一觉到天明。
醒时,见岁华睡在床榻外侧,双手抱牢他,将他护在怀里,若幻城真能读人心,他想,岁华此时的心意,应当是护崽吧,明明就应该是他比较强,他来保护对方才是。
两人梳洗一番,在客栈用完早膳,便到城里约略逛上一圈,一如早前所预料,问遍城中居民,皆道城里没有一条叫「奈河」的河。
果然没那麽容易。
「或许得做点什麽,才能触动条件,让它出现?」弦歌心忖,买了串糖葫芦,沿路吃着。照签诗看来,他的条件是「愿得一心人」,他是啊,他待岁华绝对是真心实意,无所保留,难道岁华不是?
他一顿,停下脚步。
岁华随之止步,移目望去。
「那个……昨天你说要戒酒的时候,我心里其实是想,无妨,我可以背着你偷偷喝。」他说得气虚,小小声招认。
岁华伸掌,摸摸他的头。「没人会在意这等小事。」
头一日,就这麽过去了,一无所获。
第二日,已摸清了幻城的大致地理,他们不再盲目找寻,而是静下心来,观察周遭的一草一木、一景一物,由甚微处找线索。
自然,那对男女也在他们的研究与观察之中,这一天,他们就在庙门外,撞见这对男女起了争执。
「你实话说,你是不是瞒了我什麽?」
「我没有!」
「那你的签诗上写了什麽,为何不肯坦然告之?」
「那是一张白纸,什麽都没有。」女人辩解。
「你胡说,我明明就见你看了诗签,表情怪异,若是心中无鬼,何必藏着掖着?」
「你现在是怀疑我私藏重要讯息,想背弃你独自离开吗?」
「我不愿这麽想,可咱们已经找了月余的庙,只有我这一半的讯息又有何用?」男人气急攻心,揉了字笺,拂袖而去。
女人一脸的百口莫辩,依然忍泪追了上去,试图解释。
弦歌随後捡起那张字柬,看罢低笑出声。
「在幻城里待得愈久,想出去就更难了。」岁华淡声道,莫怪乎男人暴怒,口不择言疑起枕边人。
想想,这也忒考验人性,这事换了谁都要心急焦躁,纵然往昔浓情密意,在这生死存亡之际,是真情抑或假意,便是藏也藏不住了。
只是就在这庙前,男人如此作态,对比手中签诗,也真是够讽刺了。
庙前跪地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
二愿妾身长健,
三愿生同衾来死同穴。
弦歌斜觑身畔男人,打趣道:「你该不会也偷偷藏了张字柬吧?」
岁华淡回:「我心中无愿。」无欲无求,入了幻城,自然什麽也没有。
「你还真是来野游的啊。」
男人伸指弹了下青年额头。「来照顾你这个迷糊虫!」
弦歌摸额,傻笑了一阵,才正色道:「我们若出不了幻城,你心里真不会怪我?」
会否如那对男女,开始相互埋怨?
「怪你什麽?你是为我而入的幻城。」他怪谁都不该怪一个为他一往无前、粉身碎骨也不曾迟疑半分的人。
如此又过了数日,他们依旧白日喝酒游玩,出城之事仍然半分眉目也无,岁华都已经开始盘算,是否该在这里寻个位置摆摊卖馒头了。
「卖馒头?」
「盘缠都被你喝酒喝光了!」
「你看你看,你已经开始埋怨我了!」弦歌立刻拿话堵他。
「……」
这期间,他们又遇到那对男女几次,男人已经不再同女人说话,总是冷漠地走在前头,女人在後头陪着笑脸,百般讨好伺候。
「看看清楚,这才叫埋怨。」岁华拍拍他头顶。
弦歌想想有道理,都到这儿了,还想着要赚钱养活他,没得挑了。
原是料想,那对男女大抵要在幻城耗到发秃齿摇,一日在大街上,见男人行色匆匆像是要赶往何处,拦了个路人来问,才知是半山腰新砌了座土地祠,男人一得知,便片刻也不停留地赶过去了,没见过这麽爱拜庙的。
莫非有了新的契机?
弦歌一时好奇,揪着岁华一道看热闹去。
他们到的时候,正看见男人在神龛前跪拜,拉着女人一道,头磕了又磕——
许是他的诚意终於感动了上苍,那佛像竟缓缓发出光芒,佛光映照在祠壁上,现出一条通道,被白光照得透亮,通道的尽头,是那俗世繁华。
同时,字痕在神龛上隐隐浮现:
一人祭城,一人出城。
男人想也不想,指着身後的女人道:「她!她祭城,我出城!」
女人不及回话,男人怕她同他争抢,一把将女人推出庙祠,独自奔向那白光相映的通道。
女人几个踉跄跌出庙祠,呆坐在地。
那阵刺目的白光散尽,在场之人看清眼前景象,俱是一阵惊骇。
眼前哪里还有什麽土地祠,分明就是一抔野坟啊!急扑而去的男人,如今徒剩半只袖口露在坟土之外,手掌无力地挣动几下,便软软垂落,再无声息。
坟头上,几只乌鸦嘎嘎叫着。
女人始终怔坐在原地,直盯着坟头那只乌鸦,不哭不笑、不言不语。弦歌想了一下,走上前去,问她:「你还想要出城吗?」
女人闻言,恍恍惚惚启口:「我原想,跟着他,哪里都好,如今这样,去哪儿还有什麽分别呢?无所谓了,无所谓了……」
她低下头,自袖里掏出那张入城笺。「他不信我,任我说破了嘴都不信我,可这种话,我又怎麽能让他看到……我宁愿信他,没想到、没想到真是如此……」
她凄凄然一笑,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了。
弦歌捡起飘落在地的纸笺。
坟头鸦,坟头鸦,凄凄为谁啼?
红颜多情,偏遇人间多薄幸。
岁华默默走到他身侧,他仰眸道:「我彷佛又看到了惜春。」那个为爱付出一切,却换来一场空的痴情女子。
岁华叹息。「幻城便是这世间的缩影。」
人打一出生,便在面临种种难关、取舍、以及考验,唯有坚守本心,方能寻得正道。
弦歌隐隐约约,好似弄明白些什麽。「那入城笺,其实就是一首预言诗吧?」每人命运不尽相同,内容自然也不同。
这是那女人的命运,早在入城之时,幻城便已洞悉男人的本质,注定了她会被辜负,而那个男人,心愿太多,太过贪婪,这也求那也求,最後只求得死葬一穴罢了。
这事过後,弦歌说要压压惊,又拐来一壶酒。
「你都不怕下一个出事的是我们?」奈河、奈何。冥界有奈何桥,幻城有奈河,听着便不是什麽好地方。
「怕啊。」
岁华斜睨他一眼。一口花生一口酒,饮得如此畅怀,还真看不出怕在哪。
「如果我横竖明天都得死在这,那今天没喝足,岂不是很亏?」喝也是死,不喝也是死,那还是开开心心喝个够好了。
岁华竟是无言以对。
确实,就如句芒所言,能如此心宽,世间真没谁了,唯弦歌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