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酒店的筹划完成,只等创作工程部总监将提案上呈总部,说服位高权重的那群,酒店的兴建便会拍板落实。如此重要的关口,已然不在各人的掌控之中;成与败,都得看负责推销的那位。
总监自然是推销团队的领军人物,而他正从各分部总监的推荐名单中物色随行人员。这是一个对主任级人员来说很好的学习机会,也是总监们把工程部第二梯队推上去的重要一步。
乔安的分部里,就只有花无寒一个人有竞逐这个机会的资格。
「但我不会推荐你。」乔安看着花无寒,指节敲着办公桌,「我情愿交出一张空白的名单,也不会推荐你上去。」
「为什麽?」
「你太忙了。」他收回了眼神,看着桌上花无寒的手稿,皱着眉,「留下来,好好把事情处理,准备好,等着酒店拍板定案。」
「别跟我耍这一套。我要知道原因。」她的语气平淡,却渗着坚定和愤怒,「给我理由。我做了什麽让你连推荐都省了?」
乔安眯着眼睛,看着花无寒的脸。然後,他站了起来,走到房间的门口,确定房间的门已经锁上,并拉上窗帘,让外面的人不能看见房间里将会发生的事。面对着门,他深深叹了一声,才慢慢走到花无寒的身边,倚坐在办公桌前。
「没有理由。」
「乔总。我跟随你好几年了!」
「原来你记得。」乔安冷笑,伸出一只手,搭在花无寒的肩上,「那你告诉我,你是不是跟人事部的楚湮拍拖?」
「那...」花无寒顿了一顿,心里便涌起了两股相互抗衡的力,「那又如何?」
「你可知道她是谁?」他能看见她脸上的愤怒和恐惧,心里的一丝不忍被他活生生压了下去,「你可知道她就是那个在半空掉下来瘫了的entertainer?」
「我知道。」她努力抑压自己内心的波动,身体却不住跟着呼吸在抽动,「那又关我是否去总部什麽事?」
「原来你知道。」乔安再度冷笑,把那手收了回去,「那就够了。好好照顾她,其他事让其他人去忙。」
「楚湮根本不需要我照顾。」花无寒忍不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怒目相向,「是公司怕我会把事情流出去?还是你在歧视我?歧视我是同性恋;歧视我的女朋友是伤残人士?」
「歧视你?」乔安重覆她说的这三个字,然後仰首大笑,像是这三个字本身就是最好的笑话一般,「那又怎样?我就算是歧视你,你又能奈我什麽何?我犯法了吗?选贤本来就是一个歧视的行为。」
「无耻!你可知道什麽叫防止歧视条例?什麽叫人权公约?」
「那你可知道防止歧视条例里没有关於性倾向歧视的条文?那你可知道人权公约没有约束力?」
「你!」她无法再忍耐,不管谁听到地大喊着,「我喜欢女人又怎麽了?我的女朋友是伤残人士又怎麽了?我的设计坏了吗?我的工作表现变差了吗?我笨了吗?我连迟到早退也没有!」
「没有!什麽都没有!」乔安也放大了声音道,「你什麽都好!楚湮甚至给了你灵感,让你弄出你至今最好的设计。那又怎样?我就是不要推荐你。怎麽了?不服吗?」
她不服。不可能会服。睁圆了眼,看进去乔安的眼睛里,她却像是感应到什麽,忿怒竟然瞬即像是被法术灭掉般全褪掉,只剩无限的哀伤,让她跌坐在椅子上。什麽都被抽离,只剩心痛如绞。
乔安看着这样的她,根本一点也不好过。他站了起来,走到她的身後,两手搭在她不住抽动的肩上。
「你选了这条路,就该知道有什麽後果。」他以往日循循善诱的声音说,叹了一声,「我知道你有多好是没用的。世界就是这样。我把你推荐出去,只会让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你有一个伤残的女友这件事上,你的设计再好也会被忽视。在总部的那帮大帝眼中,你是那个他们宜得立即消失的人的女朋友;你带来再好的设计,也不会有人看见。这难道就是你想要的吗?」
「乔总。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呀。」
「我知道。但这是现实。这就是人言可畏。你以为自己做了一个很私人的决定,但事实是谁都可以利用这一件私人的事来攻击你,把你描绘成一文不值的人。」
「可是...可是我...」
「一直以来,你都很自我,很逍遥,做什麽事都不管其他,人家也找不到攻击你的地方。你可以坦荡荡地专注於你的设计里。现在呢?你不能低估人类的创造力。落到有心人的手里,什麽都能磨成捅死你的刀。我喜欢你的设计,尤其是这一次;我不想糟蹋了它,我想要把它推成事实,而不只是纸上的图案。你懂吗?」
她懂。终於都懂了。
商业的社会里,一个人做的东西再好,都是能轻易被取代的。在这个社会里立足,看的从来不只是工作能力,更多是如何把自己包装得让人相信你比其他人值得留下。她一直拼尽了劲去创作,而忘记了这包装的工作她一直有意无意地假手於人;现在,乔安也不过是做着他一直为这小徒弟在做的事。
这是折衷的方法。
她走在乐园里,周围都是快乐的人,让她更能感觉到自己的孤独。以为漫无目的地踱着,心却把她带到那个不曾踏足的地方,已经被取代了的、杀掉了飞天仙子的地方。再好的,不能留於世,终究会随人类脆弱的记忆退化,永远消失掉。那就像日月更替,是大自然不变的规律,理所当然。
你的飞机能载人到天空里去。不过,我是去不了了。
一双强壮的臂弯从後把痛哭得身体再撑不下去往外倒的她抱着,紧紧的,却没有让她感觉安全。或许该说,除了无尽的伤痛外,她无法再感觉到其他。她不住发狂地笑,像是要努力地把真正的自己藏起来;也像是哭泣都留给了内心,对外间她只能以其他情绪面对。
「无寒。」范非把人拥得更紧,在她的耳边说,「当我的女朋友,让我保护你,好麽?」
花无寒再次失笑,两臂发力挣开来;范非把她拥得更紧,与她角力了好一会儿才放弃,松开了怀抱。她转过身来,以那双泪眼凝看他,却不时失焦。然後,她带着嘲讽意味地笑了几声,手臂挥了挥。
「范非!你不要无聊好不好?现在谁不知道我有女朋友?」
「我知道。」他往她走了半步,想要伸手抓紧,却没有进一步去实践,「是楚湮。那个瘫了的女孩。」
「你知道就好。我和湮湮已经在一起,我怎麽可能跟你在一起?你就别再对我抱有任何幻想,找另一个值得你喜欢的女人吧!」
「她能给你什麽?」范非的眉头紧皱,往前走一步,却遇着花无寒往後退了一步,「乔总监说的难道你还不明白吗?她会拖累你的。」
范非的心里很乱。他不知道该抓着楚湮是女人还是她是个伤残人士来理论。爱情不是拿来争论的,他知道,但他的心里有太多的问号和不甘。不管花无寒的心里有没有自己,他已禁不住拿自己和楚湮比较。他不甘心输给一个残的女人。
「你知道现在外面的人怎麽说你吗?说你被男人背叛然後抛弃,所以心理不平衡,才去喜欢一个无法跟任何人上床的女人来弥补你心理的缺陷,来填充你那变态的性幻想和占有慾!」
「就是说,你也是这麽想的了?」花无寒冷笑,给了他一个嘲弄的笑容,「别人怎麽说是别人的事!我管不了,也没心思去管!」
「你好好的一个女人,那麽优秀的女人,为什麽要毁在这样一个人身上?为什麽要把自己的前途毁了?为什麽非要把自己拉进这种不正常的...」
「够了!范非!」花无寒急步上前往他的胸口推,让他往後退了几步,也被吓得怔着,「我看错你了!我没想到你会说出这种话来!我以为你会明白我,就算是不能做情人我们也能做朋友。没想到你那麽的迂腐,那麽的狗眼看人低!」
「我只是不想...」
「就算是我就是那样的变态,又怎麽了?关你什麽屁事了呢?你以为你是谁?你有什麽资格批评我?有什麽资格干涉?我告诉你!你喜欢我是你的事;我喜欢楚湮是我的事。你以後都不要再干涉我的事,公事和私事都不干你的事。我们现在就割蓆!从此两不相干!」
「无寒!」
她说到做到,没有再理会他,转身便迳直离去。
她讨厌这样的对峙。她讨厌人类的软弱。她没有做错任何事,从来不理会她的世界却突然全跑出来,手指头往她伸,指控她的不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支持自己,偷偷在背後默默支持自己的也没有;就只懂说出伤害她的话,嘲笑她的不幸,彷佛这才能保护他们脆弱的自尊。
以言语伤害别人难道就不是暴力了吗?以关心之名去指责别人就不是伤害了吗?唾弃一个人的与别不同就能把他视为无物来任意伤害了吗?
她想不通。她只知道,她受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