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說書人 — 【04】

正文 說書人 — 【04】

前辈坐在男人的旁边,盯着他摸着那三个他看不懂的文字,接着的是男人的名字,後者眼泪滴出来的瞬间,他慌得拍了拍他的肩膀。

「喂、喂,怎麽了?」他拉过他。

男人呆愣地对上前辈的眼眸,眼泪却簌簌地无声滴落,他不晓得自己该说什麽,可是好想哭、好想哭,她从哪儿学的,这三个字。

他对她的思念与爱恋穿过刻印跋山倒树地袭来,以波涛汹涌的气势笼罩住他,那一刻因为高度警戒而强迫遗忘的人逼着他回忆起来。

我爱你。

我爱你啊。

明明自己只教会她写自己的名字,以及她的名字,什麽时候又瞒着自己学会了其他文字。

甚至学会之後还偷偷摸摸地藏在床垫下面,要不是他这次回来,他不可能看见这句话。

他抽了抽鼻子,伸手胡乱拭去泪水,前辈一时不晓得自己该做些什麽反应,只能不停问着,没事吗没事吧?

没事,没事。

当然得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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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见过巴撒吗?」

不晓得是过了几天,他们带来的粮食都快见底的时候,头顶上所幸逐渐安静下来。

「见过。」男人靠着墙抱着膝盖开口,他看向前辈的方向道:「那是我训练时的指导员。」

「那你知道他以前是……」

「说书人。」

「他告诉你了啊?」前辈回看他:「那我跟你说个故事,是他告诉我的。」

传说中,掌管和平与爱的女神因为与凡人相恋,被贬入人间。

天帝将凡人的魂魄打散,防止他再度扰乱天界,女神在形体即将消失,身体正虚弱的时候听见这消息,不顾其他小仙的阻止,一个人浩浩荡荡地踩着步伐直奔天帝厅。

「您罚我便足,为何……为何对莫善他……」女神此时直冲着天帝大吼,天帝轻蔑地看她一眼,连张口都不愿意。

天帝眼中的寒意直捣女神的身心,她摀着胸口,冷流穿过她的四肢,最後在心脏聚集,她痛苦地咳了好几声,眼泪一颗一颗的砸在地上。

「您不能……不能这样啊……」

是我勾引他的,是我啊。

他从头到尾都不晓得我的身份不是吗?

您为何啊?为何要痛下毒手?

什麽和平?什麽爱?我掌管了什麽?我连我自己的幸福都没办法控制那我到底有什麽用处?我何德何能掌管和平与爱?

双膝一软,女神只来得及用一只手撑住地,旁边的小仙没扶住她,发出巨大声响。

她眼泪一直掉,悲戚到哭不出声,身躯逐渐变淡,心疼,身体也因为仙气抽离而刺痛着。

我明明是由我掌管,只因为您是天帝就可以恣意干涉吗?

是啊,明明是我的权利……凭什麽让你……

她握紧拳头,咬着牙,不甘心得都使双眼泛红。一丝一丝的恶气从身躯窜出。天帝余光瞥见,马上蹙起眉头站起来。

「天兵天将!」天帝挥起衣袖,外头的兵纷纷跑了进来。

女神的恶意逐渐扩大,却在此时已到陨落的尾声,她看不清眼前的光景,她听不见外头的声音。

「别让她下凡,别让她下凡!」她的身躯被黑雾笼罩住,天兵天将看愣了眼,天帝急着大吼——「不!」

不能让她走,她陨落了,不能到人间。

直到兵将动手的瞬间,女神周遭刮起了旋风,他们根本无法进入并且将她降伏。

天帝手指一划,仙法从指尖投射到迷雾之中,炸起白光,他们刺痛地闭上双眼,然而再度张开时早已没有了女神的踪迹。

女神下凡了,带着重重的恶意。

她到的每一个地方都会战败。

听说,她现在就在我国小边疆——

「呸!」男人瞪大眼睛:「前辈,不要开这种玩笑。」

「嘿,我讲到最精彩的部分。」他撇撇嘴:「信不信由你。」

「只是,说不定她就在你身边,你不是边疆出身的吗。」前辈托着自己的脸颊:「那时候女神不是被天帝的仙术击中吗?所以就有传言说,女神的身躯有被雷击的痕迹,可是只有在特殊情况才会出现。」

/

男人走在最前面,手中的枪握的很紧,军刀也放在另一侧,他的头上就是地下室的大门。

手上的汗液争先恐後地流出,他不安地回头看向跟在後方的同伴,吞了吞口水,手指摁上门——喀拉。

他先是稍稍拉开一个小缝,眼珠子凑了上去。

没有人,没有人。

这里也没有人。

他突然卸了一口气,推开木门,站了出去。

踩上地面的同时他转过身来:「前辈,没事了,出来吧——」

声音随着从远处传来的枪声嘎然而止,男人只来得及看见前辈们眼中的惶恐,便往地上栽去。

子弹扫过他的腹部,然後皮肤撕裂的痛感让他疼的说不出话来。

彷佛从吸进的空气都由伤口逃出,他感觉他一点足够的氧气都没有,他张大嘴巴贪婪地夺取着。

几个敌军从暗处里纷纷亮相,他倒在地面,转过头来就是先前称兄道弟的前辈们,可怎麽着的啊?

为什麽他们的眼中没有要救我的意思?

为什麽我拉开的木门快关起来了?

为什麽前辈都低着头……为什麽不救我?

为什麽?

为什麽啊?

男人的眼角渗出了泪水,滴在黄土上深了一些。

他勾着嘴角,苦涩地笑了。

说好要一起回去的啊,前辈……

他望着天空,深吸了一口气,余光瞥见敌人慢慢接近着他,枪口黑漆漆的,感觉世上万物都会被吸进去,包括他。

几个敌军掠过他直直往地下室木门走去,狠狠地朝木门开枪:「什麽鬼,竟然躲在这?」

「找了几天了,结果就在之前的营区附近?」

一个敌人站在他的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逆着光与他对视——不对,不对!

你……

敌人对他眨了眨眼,一根手指头放在嘴前,然後突然大吼:「前辈!这个人是咱们被抓过去的人质啊——」

「什麽?」敌军纷纷朝男人的地方聚集,手中的枪械被扔在背後,男人紧张地闭上了眼睛。

他嘴唇哆嗦着,眼皮也不听话的合不拢。

「才怪。」敌人嘴唇微启,缓缓吐出着两个字。电光石火之间,他抽出军刀,对着前面的人一抹,在还没呐出声之前便翻身到下一位的身边。

咚咚咚。

其他人注意到的时候已经倒了三个人了,他们愤愤地下意识举起枪,却因为被置在身後慢了几秒。

咚、咚。

又两个人落地。

殷红的血液顺着斜坡流着。

浸湿了男人的衣襟,却与他的血液混合在一起,看不出哪个是他的,哪个是他们的。

那个敌人似乎完全不需要男人的帮忙,一个人拿着一把刀,一只枪就能够将这八九个人宰到剩下三个人;再以一对三的情势之下又将他们玩弄於股掌之间。

敌人突然停了下来站在男人的身边,他舔了舔下唇:「玩腻了,你们去死吧?」

一个箭步冲向前,划开其中一人的同时,手中的手枪朝另外两人身上开去。

唉,忘记留一个活口。

他在这时候才突然想起。

那人抹了抹枪口,刀身上沾到的鲜血全用那些人的衣服拭去。

「小屁孩儿,你还不起啊?真有那麽疼吗?」

「前辈……」男人挣扎着爬了起来,他红了眼眶:「我以为您……您……」

「以为我死了啊?」那人撩了一下盖住眼前的头发,他蹲在男人面前,眯起眼睛缓缓开口:

「我不是说了,我单兵,没掉过前三。」

「你懂个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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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知道大轩是怎麽从敌方阵营逃出来,也没有人想去追究。侦查部队立了一个大功,这倒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於是司令部给了个犒赏,休假三天。

也正好让男人回家休养伤口。

那时候试图要抛弃男人的前辈们一个一个都向男人道歉,後者笑着,要他们别在意,却迟迟跨不去心中那个坎。

离开军营的时候一整条路都忧心忡忡,丝毫没有注意到跟在後面的大轩。

是一直到快抵达他家门口时,一手突然被捉住时才发现。

「你看,前面。」大轩不理会男人投射过来疑问的眼光,向着前面撇撇头。

男人按下心中一百个想法,跟着大轩的方向看过去,他猛地甩开大轩的手,往前跑去。

「当吸血虫的日子那麽惬意?」眼前的人对着女孩手一挥,一花花的纸钞纷纷洒落:「这些钱给你,找个别的地方滚远点不好吗?」

女孩盯着地板,咬着牙,身体不自觉地颤抖,眼泪也簌簌地滴落。

他叫她吸血虫。

他说她身体不好,终究会成为男人的负担,要她赶快走,别成为男人的绊脚石。

可她也不愿意啊,如果有重生的机会,她不会想要拥有那麽虚弱的身子。

好想死,好想死,她也不想成为男人的拖油瓶啊。

几张纸钞在她的身上停下,她感觉到那个人从她前面停留,一手揪住她的下巴,另一手对着她的额头戳了三下:「赶紧滚。」

突然间她听见身旁群众纷纷惊呼,然後一个人影从她前面经过,一把推开那个人。

男人怎麽也没想到自己的师傅会在自己不在的时候这样欺负她,他冲了过去,横在他们中间,几乎是要杀红了眼。

老蛮往後踉跄了几步,好不容易踩稳,才刚要破口大骂的同时看见来人,一股怨气被遏止在喉咙。

他整了整衣袖,笑了笑。

「这不是我们村里的英雄吗?」

「你滚……」男人现在就有把老蛮绑起来,然後千刀万剐的想法,如果可以他肯定会这麽做——可是要是他不在这个村的时候呢?

老蛮肯定会把所有的仇报到她身上。

「你快滚。」男人几乎是要把他说的话都咬蚀了好几次,他好不容易把心中所有的话化成这三个字。

你明明答应我了,我去从军,就放过她。

你明明答应我了!

老蛮的嘴巴一张一合,像是想要说些什麽。可他感觉只要他再多说一句,男人或许会耗尽全力去杀了他,即使同归於尽。

他吐了口气,抿抿嘴後才缓缓开口:「走。」然後边开脚步。

後头其他的弟子看见男人的回来,各个相觑,向男人稍稍欠身之後匆匆离去。

男人是在老蛮离开他的视线时没了力,双膝瞬间瘫软,他跪在地上,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後,才敢往後查看女孩。

「没事了。没事了。」男人抱住她的身躯,不停安抚颤抖的她。

女孩缓了缓抬起了头,两道泪痕还挂在她的脸上,她微微一笑,彷佛方才的委屈全都消失殆尽,男人顺了顺她的头发。

他把她拉回房子之後,简单地介绍大轩给女孩认识,她抱怨着:「应该早点跟我说你要回来的,我都没买菜。」

男人扣在她的肩膀上,贪婪地吸着她的香味:「无妨,随意吃吃就好。」

他们两个相视而笑,大轩窝在房子的一边,静静地看着他们再度见面的模样。就好像真实的牛郎与织女,一年才见一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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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特地拜托老张夫妇让大轩借住在他们那,原因是没有多余的床铺能够让大轩睡,但其实只是男人的私心想跟女孩多独处。

晚上,男人跟女孩说着他打仗时发生什麽,是怎麽训练、是怎麽从敌营逃出来、回到了落俞,轻描淡写地交代自己腹部的伤口,但唯独没说他看见她刻的那三个字。

他瞥了眼女孩想睡却又逼着让自己清醒的侧脸,暗自窃喜之後,在女孩忙着跟眼皮打架的同时,从嘴里溜出来五个字。

「我想带你走。」

他的语气染上了夜间的雾气,迷迷蒙蒙地,不清楚到女孩还以为是幻听。

「我是说,我想带你走。我真的不当兵了。」他转过头来正色地对着女孩说,女孩被惊地醒了过来。

「你疯了!」她大吼。

「我没疯,我是说真的。」

他们两个眼神疯狂对峙,谁也不说任何一句话,他们都坚持着自己的论点。

寂静了好久,男人率先败下阵来。

「好吧。」他坐了起来:「你说我疯了也行,但我要带你走,我要带你逃,我不要你又在我不在的时候受到这种委屈。」男人的声音软嚅嚅地,像在喃喃自语,却坚定地看着对方眼眸深处。

女孩也跟着坐起来,她拉过他的手,顿时不晓得该说些什麽。

「睡吧。明天再讲。」男人躺了下来,翻了过身,留下女孩一人盯着他的背影迟迟发不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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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耳边吵杂的声音唤醒。

她微微睁开眼,突然想到昨天男人回来了便下意识地将手伸去旁边——没有人?

她疑惑地蹙眉,偏过头看向身边本应该要有人的位置现在却空空如也。

「你干嘛?」床的另一头传来男人的声音,她转过去,「醒了就快起来,咱们出发了。」

「出发?出发去哪?」女孩撑起身子,有种不好的预感。

不会是昨天……?

「逃亡啊,你别跟我说你忘了。」男人把包袱缠到身上,站起来。

女孩一听瞪大眼睛,「逃亡?你是认真的?」

她才把他昨天说的话当作玩笑,结果现在竟然是真的?而且马上启程?

她盯着男人走向她这边,有一股怒气缓缓而上。

不是,他为什麽总是这样呢?为什麽决定什麽事情都不经过大脑?逃亡?逃亡这种事情怎麽可以那麽云淡风轻地讲出来?

她根本不在意啊,被污辱被辱骂什麽的。

她为了他的未来,可以忍的。

她都可以忍了,为什麽他不可以?为什麽呢?为什麽每一次回来都要这样?

他的脸在女孩面前放大了好几倍,他甚至可以看见女孩气到快滴出的泪水,却被女孩紧紧咬着下唇锁在眼眶。

男人伸出他的右手抚上女孩的脸颊,轻轻地用大拇指摩娑。

「别哭。」

「我没哭。」女孩努着鼻子,倔强地回答:「你太鲁莽了。」

男人淡淡一笑,「我没有鲁莽,我已经好好思考过。」他把她从床上拉起来,顺过她的发梢,再扣上她的手,往门的方向拉。

「你确定真的要走?」女孩抽不出手,只能乖顺地跟在後头:「被抓到我们都得死。」

「确定,现在就走。」男人把另一个包袱挂在女孩身上:「前提是我们要被抓到,这一带,没有人比我们熟。」

「如果死,跟你一起死我也开心。」

女孩瞅着男人不晓得该说些什麽,只能任由他东搜西凑最後停在门口:「出发。」他拉开门,转过头对她一笑。

外头的阳光洒进屋子,她下意识地眯起眼睛却在下一秒将男人拉回屋内。

男人不明所以转过头也愣在原地。

「你们要去哪?」映入眼帘的是一手举起还维持着准备敲门动作的大轩。

男人眼明手快地将大轩拉回屋内,然後急忙地关上大门。

大轩歪着头颇有审问的意思再问了一次:「你们要去哪?」

男人与女孩面面相觑,话到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

大轩将他们俩上下打量,眼神严肃起来。

「你不会要逃兵?」大轩又道:「还带着她?」他偏过头与女孩对视,後者急忙低下了头紧闭双唇不敢多说一句。

大轩看着他们的反应明白了大概。

「你们疯了。」他就只差没翻白眼,很努力地克制自己的情绪,这几年逃兵的人多的是,但被捉到都没什麽好下场,他们难道不知道?

不,他们一定知道,知道了为什麽还会这样做?

男人舔舔下唇,心里想了很多,可看着大轩愠怒的表情,话到了嘴边却硬生生吞了下去。

「前辈……」男人弱弱地开口:「麻烦您当作没看到好吗?」

「没看到?你说我要当作没看见你逃兵?」大轩提高音量有些不快:「全侦察部队的人都知道我跟着你回来,你不见了他们找谁?你要我当作没看到?」他顿了顿,瞪向男人,好不容易缓缓之後才又开口:

「别闹了。逃兵对你们都不好。」

少女轻轻拉了男人的衣角,抬起头与後者对视,男人回望,最终叹了一口气:「好吧。」

「我们不走。」男人又补了一句,他把缠在身上的包袱一一取下。

大轩对於男人突然间的释怀感到有点惊讶,还以为自己得耗尽口舌才能稍微动摇他的意志。

「不过,前辈您刚才找我们吗?」

大轩愣了愣,才想起自己是为了什麽那麽早地来到这里:「对,我差点都给忘了。」

少女看着他两交谈的样子,转身走去接了两杯水回来递给他们。

「咱们明天卯时回部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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