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参领，我家小姐请您到後院一叙。」一小厮小跑前来，叫住了准备踏出万家门的叶寄鸿。
「後院？」
这自古……後院不是……？
小厮见叶寄鸿吃惊的神情偷偷笑了笑，「叶参领莫误会，我家小姐并不在意这些虚礼，还请您，也莫要见怪。」
叶寄鸿了然，摸了摸鼻子，最後点头，「那麻烦带路了。」
站在後院亭子中的万庭澜见着了刚刚踏进後院的叶寄鸿，兴奋地招了招手，那模样倒真是活泼可人。
小厮一脸笑意地转头望向叶寄鸿，「叶参领莫要见怪，莫要见怪。」
叶寄鸿的耳朵不知何时染上了彩霞，他虚咳了几声，「不会。」
「来，坐。」
万庭澜率先坐在了石凳上，指了指她对面的位置，热烈地邀请还站着的，有些微局促的男人。
叶寄鸿不好推辞，便乖乖地坐在了她对面。
「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万庭澜收敛了神色，难得严肃地说道。
本不好意思抬头直视面前这位明媚少女的叶寄鸿，此时也坐直了身子，看向了她，点头。
「好。第一个问题，邓铿遇刺，你怎麽看？」
万万没想到，她的第一个问题就已经这麽敏感，这麽犀利。
她该知道，他是国民党，是孙文的人吧？
从他口中，她指望听到什麽？
他也不可能说什麽。
「能怎麽看？」
万庭澜微微噘嘴，「你要是不好好说，我可就去找父亲，让他不要考虑你的提议了。」
听她的话，他也没有感到多震惊。
他早就知道有人在门边偷听，这万家，除了这个与众不同的千金，应该也没别人了。
见她噘嘴的模样，忍不住低下头笑了笑，再抬起头时，依旧是当初那番有礼的模样。
他正色道：「邓上将是广东少有的几个支持孙先生革命的，自然是容易引起仇恨……」
他还未说完，就被万庭澜打断，「那也断不可能是陈竞存派的人。这样一来，孙文内部更加团结，外界也会对他有非议，他何须自己找事干呢？明明已经获得了大批支持，说实在的，也不差邓铿这一个。」
对面的叶寄鸿震惊於她的坦白和聪慧，面上却不露声色，「那你的意思是……？」
「我想啊……」她不知不觉被叶寄鸿带跑偏了，「我想，也不是你们这波人乾的。倒不是说你们做不出来。」
「……」
过於直接了。
若听到这话的不是他，真是不知道她会惹出什麽麻烦。
他现在不知道的是，若不是他，万庭澜也不会随便说这些。
「刺杀邓铿，不仅没有什麽必要，对你们也无利，邓铿一死，你们就少了一个支持者。如果为了陈竞择就花了这麽多心思精力，那孙文确实不适合北伐，没有格局。」
叶寄鸿听着她直来直往觉得更加有趣，对这件事的评论也合理，便循循善诱，「那麽你觉得是……」
「北边的。两广越乱，他们越能坐收渔利。」
万庭澜说完，便觉得懊恼，「哎呀，怎麽跟你说了这麽多，说好的，是问你问题。」
对他太不设防了。
一定是因为他长得太好看了，还救了她……嗯，一定是这样。
万庭澜未施粉黛的脸也染上了红云，好看得紧。
正害羞的万庭澜突然想到了什麽，猛然抬头，撞进了叶寄鸿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再次心跳如雷。
她强迫自己将眼神移开，看向了亭子外的假山，道：「你知道的，对不对？」
叶寄鸿神色如常。
平息了悸动的万庭澜重新将视线投在他身上，目光狡黠，「你们……都知道。但你们却选择让陈竞存被大家误解，然後藉着东风，削去了他的司令和省长之职……心真黑。」
「政治。机会。不黑。」
叶寄鸿只回了这六个字。
万庭澜赞同地点头，「这机会确实难得遇见，不用白不用，不然，以孙文的立场，也不知道什麽时候能遇上这麽好的机会来打击陈派了。」
叶寄鸿安静地听着，没有表态。
他在等她下一个问题。
她找他来，绝对不可能只问一个问题。
她问的这些问题，也绝非只是好奇，而是想藉此，看他这个人。
看他在前厅说的那番话是否真心，看他是否值得万家信任。
「你这人，明明问你的问题，却总是引导我来说，你明明什麽都没有透露，却透露了好些东西，而不该透露的，也一点没有透露。」
万庭澜的这番话，他倒是真的听不出她的态度是夸还是骂。
「我把这当成是夸奖了。」
他刚到美利坚的时候，语言不通，只能默默观察，久而久之便变得不再外露情绪。等语言通了之後，他开始默默汲取，变得越发冷静从容。
叶寄鸿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冲动，害羞，青涩，藏不住情绪的小子了。
他坐上总军需官这个位置，靠的可不是关系，而是实打实的能力。
万庭澜呢，看似没心没肺，实际上也是个拎得清的，大智若愚，所以她一点也没有嫌弃叶寄鸿的话少，她继续问：「你跟玉关早就认识？」
「不错。」他原以为第二个问题会更加难以回答，却不料是一个这样的问题。
玉关来信推荐他来找万家小姐的时候，他就知道这女子一定是不一般的。
「你可知道，玉关的丈夫是沪军少帅周行错？」
叶寄鸿微微皱眉，「知道。」
万庭澜点点头，继续道：「那麽你就没有想过，她为什麽要给你出主意？她既然是周行错的妻子了，周行错又是直系的人，直奉两派的军队正在混战，她为什麽要帮你？一个趁乱北上的革命军的人？」
字字说中要害。
他不是没有想过。
只是，以他的了解，蔡逢秋并不像是心机很深的人，也不像是那麽容易放弃革命的人。
蔡逢秋在他眼中，一直是那个为了舞小姐和唱歌小姐在大上海舌战群儒最後被人骂作是蔡家败类的女人。
「你在暗示什麽？」他的声音低了些。
万庭澜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有态度上的转变，耸着肩道：「万一她爱上了周行错，那麽她所做的一切，就不是那麽纯粹了。」
她相信叶寄鸿不会天真地以为，蔡逢秋帮他，只是纯粹地帮朋友。
叶寄鸿知道万庭澜所说的不无道理，但他还是忍不住道：「即使她爱周行错，那不代表她就要赞同周行错的一切，赞同他的一切行为，不代表她就要帮他谋利。」
万庭澜没有急着否定他，「她以前投身革命，反袁世凯，所以和周行错走不到一起去。毕竟政治理念都相差太多。但如今，袁世凯已死。各路军阀都有道理，都举着义旗，但又没了统一的敌人，她若是跟着她丈夫支持直系，也无可厚非。」
叶寄鸿沉默了，他知道万庭澜所说的事极有可能，那麽玉关帮他的原因是什麽呢？
万庭澜继续道：「倒也不能否定她对你的朋友情义。想必也有出於这一层的意思。却也不能否认，这其中还有些别的。」
「比如？」叶寄鸿疑惑。
「比如，还是跟邓铿事件一样，让两广内乱。若是我们万家支持了你们，那必然会让陈竞存对我们心存芥蒂，不再信任。若是不支持，前线士兵缺银少粮，必然会吃败仗，北伐军必定元气大伤。无论怎麽看，内斗一定会愈演愈烈。对他们来说，自然是好事。」
万庭澜说得的确不错，但他也听出了一些言外之意。
「万家的确是两难」，叶寄鸿看着她，心里已经明白了她最终的目的。这女人不可小觑。
·而他依旧没有说出让她想听的话。
万庭澜在心里暗骂他奸诈。
果然这些政客，没有一个好说话的。
万庭澜抿了抿唇，道：「如果我们支持了前线将士，而被陈炯明针对，叶参领又不能对我们万
家提供庇护……帮了你们，把我们置於水火，这买卖不划算吧？」
「若陈先生是那麽不讲情理的人，那有什麽值得万家支持的？」叶寄鸿反将一军。
万庭澜气得直咬唇，然而他这话说得其实没有什麽问题，她也找不到什麽说辞去反驳，只好一个人生闷气。
看着对面人生气的模样，在心里感慨，到底是太年轻，跟他这样的人打交道的时候太少，所以才会在他将了一军後，露了败色。
但这种青涩也是难得可贵的，随着时间的流逝，她也会越变越老道，越变越成熟。
他站了起来，拿起军帽，从新戴在头上，微微颔首，算是跟她无声地告辞。
走过万庭澜的时候，他再度开口：「我无法替孙先生答应你，但我可以应承你，醉亭一定会竭尽所能，保万家平安。」
他理解她的想法和打算。
她想要保万家不被侵扰。
普通人在乱世想要的不过是保住小家的平安。
其实他们这些革命的，又何尝不想要平安呢？
只是如果他们不抛头颅洒热血，其他人又怎麽会平安。
何况，他已经没有亲人了。
如果他能做到，答应她又何妨？
万庭澜听了这话，激动地站了起来，转身回望，叶寄鸿已经疾步走远。
她还是朝他离去的背影喊道：「谢谢！」
一阵微风吹过，卷起了她的长发。
叶寄鸿听见身後的「谢谢」声，转回头时，她的衣袖，黑发，都在轻轻飘扬，这个仿佛随风而来的女子，正朝着他微笑。
翩若惊鸿。
不知怎的，他也弯起了嘴角。
後来，这幅画面，珍藏在两人心中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