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的萧声,流泄出淡淡悲意。
没有其他乐声合音的前半段,显得更加萧索寂寥。
中间才逐渐插入清澈如玉石般的琴音,带上一丝轻快,扫除前半段揪紧人心的氛围。
然後,陆陆续续又有其他乐声混合,没有了寂寥、没有了轻快,冒出了一阵诡谲。
女子啓唇,低沉幽森的合音,咿呀咿呀地,眼前彷佛能窥见阴森的林子里有鬼祟的影子晃动。
最後叮地一声,瞬间灭散浮动的黑暗。
结尾乐声单调,长萧一鸣,幽静淡伤回荡空气中,久久无法平复。
时间回到夕暮时分。
当凌濑煦和佐久贺武赶到摺上原时,便目睹远处前方发生一场爆炸,巨大的声响隔着老远都能听见。
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凌濑煦不顾佐久贺武的阻拦,硬是催促着马驹全速冲刺,一心只想着快点、再快点──当又一声巨响炸开,他也终於赶到现场,但是甫一入眼的景象却令他呼吸一顿,瞳孔微微睁大。
他看到伊达政宗被击飞出去,看到丰臣秀吉走到卧倒在地上挣扎着起身的伊达政宗面前,然後伸出宽大的手掌一把抓住伊达政宗的头,将已经无力再战斗的青年高高举起,紧接着像是丢弃垃圾一般地手臂一甩,伊达政宗无力的身体被丢出去,砸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笔头──!」伊达的士兵们见此情形,面露痛心地大叫出来,然後纷纷朝失去意识的伊达政宗跑过去,他们个个护在伊达政宗身上,一心一意只想保护他们自愿并誓言跟随的主子!
孙兵卫和文七则是先跑去将散落的六振刀找回,在他俩抱着刀剑准备掉头也去抵抗丰臣秀吉时,就看到一名身披斗篷的人坐在马驹上,操纵着马缓缓行至丰臣秀吉的面前,将伊达政宗和一干士兵等护在身後。
「他是……谁?」文七注视着那个突然出现还与丰臣秀吉无声对峙的人,既吃惊又困惑地呢喃出来。
凌濑煦是趁丰臣秀吉突然停步才能找准时机插足进去,他坐在马背上略居高临下地与丰臣秀吉对视,从那双冷然的红眸中他似乎窥见一丝丝的……怀念?他心里产生疑惑,难不成现在这副景象唤醒了丰臣秀吉某个过去的记忆吗?
就这样沉默对峙片刻,丰臣秀吉先动了,在一双双充满警戒的视线中,他脚下一转、背对着众人,然後抬脚跨步,身影越走越远,逐渐离开众人的视野。
虽然不知道丰臣秀吉为何停止攻击还自动离开,但看来他是没有打算再战下去,大概可以视为他一时心软放过伊达政宗?
稍微松口气,凌濑煦没有完全放松警戒,头也不回地对着良直开口:「良直,我的行囊里有疗伤的药,你先拿去帮政宗大人身上的伤口简单处理一下。」在这片荒凉之地,可不好待得太久,谁都无法预估,丰臣秀吉会不会突然後悔放过伊达,欲掉头要再动手。
「这声音……是小煦大人!?」良直惊呼,其他伊达士兵也纷纷露出震惊的表情。
凌濑煦解下挂在马侧上的行囊,手臂展开,示意良直赶紧将他提在手中的行囊拿过去。
良直回神过来,催促着还趴在身上的战友们起开,等感觉到身上一轻他才略显狼狈地站起来,跌跌撞撞跑到凌濑煦身侧,接过那袋行囊。抬头看向整张脸隐藏在帽兜底下的少年,良直动了动嘴巴,有好多话想说想问的,最後还是一个转身跑回伊达政宗的身边,现在最要紧的是笔头。
这时孙兵卫和文七,以及刚才去找伊达政宗的战马的左马助也都回来了。然後一阵躂躂躂马蹄声,凌濑煦侧头一看,是佐久贺武驭马赶了过来。
原本见到陌生的武士突然出现,良直等人都瞬间戒备起来,但是当凌濑煦解释这是与他同乡、交情甚久的前辈时,便立刻换了副表情,对佐久贺武露出和善的一面。
佐久贺武看着发生在眼前的一秒变脸功,嘴角抽了抽,克制住自己才没有吐槽出来。不过看那些伊达的士兵只听凌濑煦的解释就相信他不是坏人,看来很是信任凌濑煦啊。
等良直为伊达政宗身上的伤口止血、简单包紮後,众人趁天黑之前赶回伊达府邸。
将昏迷不醒的伊达政宗安置在寝房里,让药师仔细诊脉、重点上药过後,确认伊达政宗已无性命之忧,每个人紧绷的精神都放松下来,内心的忐忑不安瞬间得到安抚。
「应该过不久笔头就会醒了。」药师离开寝房,对着站在外廊上等待诊疗结束的众人道,「还是趁现在先准备些吃的,不过笔头空腹已久、加上有伤在身,所以准备流质性的食物为好。」又交代些须仔细注意的地方後,药师就提着药箱离开了。
「食物就由我和武前辈准备,你们这段时间就先处理一下伤口,然後换身乾净的衣服吧。」凌濑煦稍微打量下良直等人的狼狈样,开口建议道。
「小煦大人……」孙兵卫有些无措地叫唤一声。
凌濑煦抬手,用着戴上手套的右手搭上孙兵卫的肩膀,「好了之後就待在政宗大人的身边,等他醒来,嗯?」
孙兵卫吸了吸鼻子,大声应答:「是!」而良直、文七、左马助和其他伊达士兵也集体附和一声。
微微颔首,凌濑煦转身示意佐久贺武跟上。看着他们两人的背影,孙兵卫抬手摸了摸左胸处,感受心脏平稳地跳动着,似是庆幸又似是心安地说:「这种时候小煦大人及时出现真的太好了。」
左马助点头附和:「是啊,小煦大人一来,我们的心就都安定下来了。」
就像是主心骨一般的存在,虽然和少年分开了约莫一年的时间,但是在他们这些伊达士兵的心中,还是将凌濑煦作为第三个精神象徵,在他们失去军师、主将又倒下的如今,凌濑煦的出现,令六神无主的他们又踏实了起来,不再有那种旁徨无助的感觉。
之後凌濑煦和佐久贺武待在炊房里煮食,除了为伊达政宗准备富含营养价值的蔬菜肉丝粥之外,也替伊达士兵们煮一顿美味温暖的晚膳。而良直等伊达将士们各自将自己打理好後,便一直待在伊达政宗的寝房,等待他们的笔头醒来。
确如药师所说,伊达政宗没有多久就清醒过来了,也就在良直等人都解决晚膳之後不久。
伊达政宗睁开眼睛时,视线对着天花板,脑袋还有些混沌没有认出这是自己的寝房,只觉得上面的天花板很熟悉。
「醒了吗。」凌濑煦手里捏着一团洗乾净的毛巾,才刚要擦拭伊达政宗汗液流下的双颊,好使其昏睡中能够舒服点,就见人清醒了过来。
稍早前,凌濑煦和佐久贺武为大家备好晚膳後,就和良直他们一起守在伊达政宗身边,倒是佐久贺武因为没有与伊达政宗相处过,帮忙照顾陌生人、还是个和他一样大老粗的男人,让他觉得别扭,便乾脆自动盘坐在寝房外,守在门口。
这时凌濑煦已经脱下帽兜,原用来御寒的手套也脱掉了。
伊达政宗尚未清明的脑袋因为熟悉的清润嗓音而彷佛被棒子敲了一顿,立刻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醒神过来,他眨了下眼睛,视线抬高往上一望,映入眼底的的确是许久未见的人,明明这一年多里他很少想到少年,但此时此刻亲眼见到对方,心头却涌上一股异样情绪,至今为止从未有过的陌生感觉,他并不讨厌。
微微张开乾裂的嘴唇,伊达政宗想说点什麽,却被一旁察觉到动静的文七打断,「笔头……?笔头!」文七原本架不住身心上的疲惫打盹着,但因经过长年以来刻苦的训练,即使是在小鼾中也不会完全放松心神,所以才能很快就察觉出动静,当他一确认伊达政宗清醒立刻开心大叫,把围在周遭的良直等人吵醒,大家看着他们最敬爱的笔头醒来,纷纷展露出喜极而泣的表情。
凌濑煦提起搁置在一旁的茶壶,往茶杯里倒入七分煮开後的温水,然後一手托住伊达政宗的後脑,一手将茶杯轻抵在他的唇边:「政宗大人,先喝口水吧。」语气温柔得令人下意识就甘愿照着话做。
伊达政宗喝下几口温水,好好滋润一番乾涩到发疼的喉咙,抿了抿沾水濡湿的薄唇,重新躺回被褥上,脑海浮现出在摺上原与丰臣秀吉的那场战斗,可现在他人却躺在自己的寝房,不禁呢喃出声:「难道那是一场梦……?」
「不。」坐在凌濑煦旁边的文七立刻出声,他在笔头出声後就明白过来对方的迷茫,却不忍再说下去,於是孙兵卫就苦着一张脸代他回答:「笔头在精疲力尽、身负重伤的状态勉强与丰臣秀吉交战……」
「我输了吗?」伊达政宗没有听下去,他吃力地举起右手放在眼前,看着缠绕一圈又一圈绷带的掌心,嗓音微哑地开口:「……为什麽还活着?」那只眼尾微勾上挑的独眼少了以往慑人的锐气,透出一丝疲态。
凌濑煦见他如此,忍不住伸手轻轻覆上他的手背,幽蓝的眼眸对上那双迷茫的目光时,不禁放柔语气地开口道:「是良直他们鼓起勇气护着你。」
伊达政宗眼皮微颤,接着就听左马助出声:「虽然您当时屈居下风……」左马助将当时的情况解释清楚,伊达政宗被丰臣秀吉击败因而失去意识,他们伊达士兵不能眼睁睁看着笔头被杀死,於是全都跑过去将他护在身下,只想着拚死也必须保护笔头!若连主将都保护不了,他们这些士兵的存在又有何意义?更别说也没脸再见片仓大人了。就在双方僵持之际,凌濑煦匆匆赶到了现场,将他们护在身後,自己正面对峙丰臣秀吉。
伊达政宗转动眼珠子,视线再度转回凌濑煦身上,後者微微摇头,「丰臣秀吉没有出手,不知道为何他停止了攻击,再然後他就默不作声离开了。」也是因此,不只伊达政宗、其他人也都得以幸存下来。
「……」伊达政宗微微施力挣脱凌濑煦的手,改而用他那只相对宽厚的手掌握住少年的手心,彼此间没有手套的阻隔,透过掌心传递的温暖直达心底。沉默半晌,他骤然开口:「Thanks。」
他突如其来的道谢令其他人纷纷惊愕,也不管他们作何反应,伊达政宗忍着身上的疼痛坐起来。
「等、你现在还不能起来……!」凌濑煦没有挣开两人交握的手,而是反应迅速地抬起左手搭在他背上支撑住,其中一位伊达士兵见状也赶紧过去搭把手。
伊达政宗喘口气,将交握的两只手拉到胸前,抬眼盯着凌濑煦,这般连彼此温热吐息都能感受到的近距离,伊达政宗深邃带有锋芒的眼眸仔细地端看精致少年,後者毫不掩饰的担忧神情让他内心熨烫,真的好久没有被这麽关心了。「煦,有吃的吗?」
凌濑煦微顿,点点头:「有的,有预先准备粥食和药……」
「我这就去端来!」孙兵卫倏地起身,匆匆忙忙跑去炊房。若不是笔头开口,都忘了炊房还有凌濑煦和佐久贺武准备的粥膳呀。
「Insufficientblood!」其他人本看着孙兵卫匆忙离去的身影因伊达政宗的话再度转移注意力,只见伊达政宗俊脸怒意勃勃,如刀锋芒的眼眸暗含一丝嘲讽:「那个戴面具的随从也好,以及山猴子大王也罢,都是虎头蛇尾的家伙!」
凌濑煦盯着那张表露愠色的俊脸,眼帘微垂,右手施力想要收回却发现挣脱不开,伊达政宗握得不紧但力度刚好就是让他怎麽都无法挣开,心下略惊,他忍不住抬眼,然後就与伊达政宗的视线对上,直视着他的目光中竟带有几分探究。
伊达政宗紧盯着凌濑煦,两人目光交错那刻,少年没有移开视线,只是心内忐忑不安,掩藏在斗篷底下的左手攥紧。「……文七,你们都先出去。」伊达政宗对着文七等伊达士兵下令道。
被直接点名的文七与良直、左马助对视一眼,接着三人率先起身,其他人见状便也纷纷站起来,然後一一转身离开寝房。拉门一被关上,彷佛将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只剩下伊达政宗和凌濑煦独处的寝房,一下子空旷许多,也令凌濑煦更加紧张了。
伊达政宗独眼微眯,他握着少年的手略略一紧,「你……不会无缘无故跑来奥州,还直接出现在摺上原,你早就知道消息了,对吧。」明明是疑问句,语气却是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凌濑煦沉默半晌,最後无声地叹口气,颔首道:「是的,消息是从一位前辈和友人透露得知的。」
「什麽?」伊达政宗微微诧异,少年的前辈和友人?
凌濑煦嘴角略勾了勾,简短解释道:「我也是前些天才知道,除了我和义之外,同乡的前辈还有友人也来到此处,他们和丰臣有所渊源……不过前辈在一年前从收获的情报中得知我和义的消息後就离开丰臣了,现在我和他一起行动。另外一位友人则还待在丰臣那里,作为间谍,明面上替丰臣做事,私底下从一年前开始就和前辈暗通密信,因此我才会知道丰臣秀吉离开大阪,及时和前辈赶到摺上原。」
「是吗。看来,你的身边也有值得信赖、实力强大的夥伴啊。」伊达政宗听完少年的解释,刻意摆出的严肃冷酷表情立马褪下,望着凌濑煦的目光不再带有紧迫盯人的锋利。
「政宗大人……」凌濑煦因伊达政宗的话,内心微微触动。
伊达政宗哼笑一声,「你那个前辈名字叫什麽?既然他和你一起行动,那麽现在也在我的府邸吧。」
「啊、是的,前辈的名字是佐久贺武,现在守在门外。」凌濑煦边说边尝试再抽了抽手,还是没能挣脱桎梏,内心微叹,他放弃念头任由自己的右手被男子握住。「政宗大人要见一见前辈吗?」
「你想让我见他吗?」伊达政宗眸底含笑,颇有深意地反问。
「呃……这个、见上一面的话,没什麽、吧。而且,前辈对政宗大人的印象也很好,所以、所以……」为什麽有种不管说什麽都很奇怪的感觉啊啊!凌濑煦说不下去了,精致俊俏的脸蛋浮上一层淡淡红晕,这次他转开视线,不敢再与伊达政宗对视,虽然他根本不明白为何自己会这般尴尬不自在。
伊达政宗轻笑一声,抬起左手不施力道地捏一把少年柔软的脸颊,收起调戏的恶劣心态,道:「Allright。那就见上一面吧,我很好奇那个离开丰臣的『前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