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时分,残存的天光隔着窗纱斜漏进祥云阁偏殿的储藏间里。琹舒正好整理完各宫送来的寿礼,婢女璃珠欠身走了进来。
「姑姑,陆公公和洛萦公主已经在正殿里待了好几个时辰……要不要去禀报娘娘?」
「不必。」琹舒看了看窗外,问道:「什麽时辰了?」
「申时了,姑姑,寿宴酉时开始。」
「该准备准备了,走吧。」
琹舒与璃珠一同步出偏殿往正殿的方向走去,却迎面撞见低着额双手藏於袖中的陆琮信。陆琮信连忙拱了拱,「琹舒姑姑,璃珠姑娘。」
「陆公公,怎麽了这般焦急。」
「我还能怎麽了,就是赶紧来知会姑姑为公主更衣,怕误了寿宴。」陆琮信抬起脸,脸上挂着端正的笑,鬓角却淌下一串汗粒。
琹舒只当没瞧见,道了一句多谢,便和璃珠离开了。
陆琮信抽出手,凝望着掌中以同心结缠绕的白玉髓平安扣,微乎其微地叹了一口气。痴心妄想一辈子的求而不得,而他人所渴望从自己身上索取的却也给不起,陆琮信边想着边紧紧握住那枚白玉,像是希望它碎了却也不希望它碎了,最终也只是黯然收回袖中。他抬首凝望天际,六出飞花纷纷,斜阳隐蔽在云背後,悄无声息地没入了穹空的底端,其实没与不没倒也没有什麽差别,冬日里的皇宫纵使白日也是灰蒙蒙的一片死气斑斓。
雪仍在落,在无垠无涯的墨青色的夜里散落,彷佛是上好的白玉髓自天顶碎洒。一颗剔透的冰晶不偏不倚飘到洛萦的眉心短暂驻留,在她新画好的梅花妆上消融殆尽,不留一丝足迹。
琹舒和璃珠替洛萦更衣梳妆後,便扶着她至祥云阁门口。
「那个贱人呢?怎麽没影儿了?」洛萦摸着耳上的烧蓝蝶白玉髓流苏耳坠子问道。
「回公主,萝青方才晕倒了,奴婢便让她回厢房歇会儿。」
「歇什麽歇?晕倒了便泼一把冷水浇醒她,接着跪!」
「公主,这入夜了,怕是……」
「怕什麽?左不过一条贱命!」
琹舒为难道,「公主,这萝青好歹也是将门出身,还是令昭仪的庶妹……」
「那又怎麽样?令氏一族再得宠,也容不得一个贱奴爬到本宫头上作威作福。况且,那令昭仪要是真心疼自己庶妹,怎麽一天了也不见遣人来问候?本宫说罚就是必须得罚,去把她拖出来!」
琹舒和璃珠先是面面相觑,却还是低头应下了。
洛萦踏上祥云阁外的轿子,琹舒和姗姗来迟的陆琮信随侍在侧,璃珠则留下看门。太监们缓缓踩过湿滑的雪地,步履蹒跚地赶在酉时前抵达举办寿宴的镜花楼。洛萦一下轿便远远看见宫世郯携着宫世郢正和元嘉相谈甚欢。元嘉着藕粉色凤凰栖梧桐大袖衫裙,头上盘着高耸的凌云髻,发上钗着一对牡丹花簪,垂坠的流苏长至肩头,珠圆玉润的面颊上嵌着淡雅端庄的笑。洛萦嗤了一声,琹舒只是漠然微弯腰背伸出枯瘦的手臂给洛萦搀着。
「哎呀,这不是洛萦公主吗?」令昭仪的声音冷不防地钻入洛萦耳中,「公主可收到我的寿礼了?」
「谢令昭仪。」洛萦淡淡福身後便打算先行进镜花楼,却被令昭仪尖利的嗓音拦下。
「听闻元嘉公主近来习马术有成,得皇上赞赏,今儿便送了元嘉公主京郊的一处马场作寿礼。」令昭仪唇角的酒窝深陷,若是皇帝瞧见了该是如何沉醉?可在洛萦心底却是想着如再陷得更深一点,陷进血肉里,那便会被咧出一道汨汨的血河吧。
「就是不知皇上赐了何物予洛萦公主作寿礼?一个面盆吗?」
闻言,洛萦的玉指狠狠掐入掌心,脸上却平静无波。一旁的陆琮信则不自觉垂下头颈,像条苍白的柳枝。
「皇上、皇后娘娘驾到──」副总管太监高亢的呼喊长鞭似地打在众人的膝窝,使之齐齐跪地请安道:「皇上万福金安、皇后娘娘吉祥万安。」
「都起来吧。这外头天寒地冻的,怎麽不进去?」皇帝上前扶起令昭仪。
皇后轻拍她身侧怀六甲的冯婕妤的手背,温和笑道:「昭仪前不久才诞下皇子,还未出月是得当心。冯婕妤如今也七月有余,吹不得风。你们二人千万仔细身子,别让皇上与本宫忧心。」
令昭仪和冯婕妤双双欠身称是,皇帝称扬皇后贤慧後便领着众人入镜花楼,兰贵妃、静贵妃、琼妃、蕙妃等後宫妃嫔也先後到达。
寿宴以华丽炫目的百戏拉开序幕。坐於後排的宫世郢悄悄伸长脖子观看,眸底映着璀璨的星芒。和他并列而席的宫世郯则将自己桌上的桂花糕轻轻放在他面前,并吩咐服侍的宫婢:「五皇子脾胃虚弱,把他桌上的辛辣物都撤下去。」
「殿下,皇后娘娘有嘱咐过了,有孕的冯婕妤和肠胃虚弱的五皇子、琼妃娘娘菜肴中都无辛辣。」宫世郯听此便放心地点了点头。
而作为寿宴主角的洛萦和元嘉则坐於前排。
「先前宫中乐伎总是那兰陵王入阵曲,再动听也腻了。今儿这百戏倒是新鲜,是吧,二妹?」元嘉率先开口道。
洛萦却看也不看她,小酌一口葡萄酒後才懒懒回道:「妹妹哪有长姊的福气,一年到头也就是只有这腊月初一才能沾长姊的光,听那麽一次,哪来的腻不腻。」
「二妹说笑了,这一年到头有除夕宴、元宵宴、万寿宴、端午宴、中秋宴,又何曾只有一次?」元嘉有意化解洛萦语中的利刺,洛萦却为没使她困窘而更加意兴阑珊,便不再言语。
琹舒和陆琮信见此只是默然替洛萦布菜,洛萦正拿起乌木金镶梅花纹箸,便听到以静贵妃为首的几个妃嫔起身祝贺。对於那些千篇一律的贺词,洛萦仅懒懒地施礼致谢,便歛着眼缓缓坐下。再然後便是帝后与妃嫔们一来一往的场面话,洛萦自顾自地用膳,没一句听入耳里。
令昭仪却突然挑眉笑道:「兰贵妃娘娘果真是教女有方,这手段狠绝的作派,臣妾等实在难以望项其背呀。臣妾庶妹萝青进宫不过几日便在祥云阁受尽凌辱。咱们令家虽比不得娘娘母家尊贵,到底也是个官家千金,哪受得住洛萦公主这般?」
皇帝闻言蹙眉问道:「怎麽回事?」
陆琮信垂着眸子咬白了唇瓣,琹舒则暗暗递了眼色给盈之,盈之假借替厉瑛华夹菜伏在她耳边悄声说了什麽。而洛萦紧抓着椅上的扶手,正欲起身──
「婕妤、婕妤您怎麽了?」
众人纷纷朝声音处看去,只见冯婕妤一手使劲攥住扶把,一手无力地抚着腹部,汗水打湿了额前的碎发,原本皓亮的一对明眸空洞得像楼台外惨澹的夜色。
「疼……疼……」
洛萦闻得她轻细而苍缟的呻吟,俨然听见了冤魂的啜泣。接着发生的一切猝不及防。皇帝命人召太医;皇后让乐伎们退下;琼妃突地摔碎了一枚瓷碗也捂着腹部面有难色;宫世郯夺下了宫世郢手中的箸子;传信太监高喊着急报未等传召便飞奔而入……
洛萦睁圆了眼四处张望,发上的烧蓝喜鹊金步摇巨幅地晃动,方才那冤魂的哭声也转为嘶嚎,和着传信太监那句「不好了,皇上!令将军着人来报,洛水大坝溃堤,我大齐军三万兵马生死未卜,西甯贼毫发未损……」
令昭仪惊叫了一声哥哥,便昏厥过去。皇帝却只是瞥了一眼吩咐再多传几个太医,便紧急召见几位重臣迳直拂袖离席。皇后当场宣布散宴後,洛萦头晕目眩地被送回祥云阁,璃珠慌忙上前禀道:「萝青咬舌自尽了……」
洛萦死死盯着她,慢慢吐出几个轻得没有魂魄的字,「拉去乱葬岗。」语毕便拖着身上厚重的华服走回寝殿。阖上眼之前,只听琹舒沉声道:「娘娘说了,宫中怕是要有大变,还请公主当心。」
洛萦自那日起便一直昏睡,她反覆梦见漫天的大雪包裹着层层叠叠的宫城,彷佛前些年太后丧仪上人人身着的素衣。太后,她的祖母,也是她母亲的姑母,是这华丽而孤冷的皇宫里,除了陆琮信之外,唯一给予她片刻温暖的人。片刻,终究是片刻,不过须臾间便从指缝流逝,如腊月的冬阳只稀稀疏疏地在窗台逗留半个晌午,就无影无迹了。
白雪、素衣、白玉髓,梦境一瞬一瞬变幻,却又不像梦境。她看着陆琮信举起那枚她赠与的同心结白玉髓平安扣,往地上摔去,溅起的碎屑又骤然向下坠跌,成了纷落的细雪。细雪停倚在绺着双丫髻的乌黯的发上,洛萦正觉眼熟,便看对方迟缓地转过头来──萝青上吊着那双媚色的眼,口中的舌头长长地垂挂至下颔,发出青紫的光。
洛萦挤着乾涸的喉咙惊声尖叫,柳叶一般的瞳眸也随之撑开。
榻边的璃珠闻声立刻探问:「公主,您醒了?」
「怎麽回事……本宫头疼欲裂……」洛萦扶了扶额角,让璃珠搀着起身。
「公主您寿宴当晚回来便发低烧,这都昏迷四日多了。」
「四日?有这样久……太医看过了吗?」
「太医……太医也就来看过两回。公主息怒,这些天宫中不宁,太医院也是不得安,并非太医们惫懒……」璃珠将洛萦搀至椅上就坐後,一面倒茶水伺候一面支吾道。
洛萦接过璃珠递来的天青釉瓷茶盏,问道:「宫中不宁?宫里发生何事了?」
璃珠低着头看不出喜惧,「冯婕妤……小产血崩,死了。琼妃娘娘才怀有两月身孕也小产了,所幸玉体无大碍。只是皇后娘娘……被大理寺卿查出是做下此案之凶,罪证确凿,皇上大怒将娘娘禁足於坤宁宫,今日更传言皇上动了废后的心思。」璃珠顿了顿又道,「还有令昭仪,因为令将军出师不利,西甯之乱未平又折损近万兵马,令昭仪也跟着受牵连一朝失宠……」
漫不经心地饮了一口甘甜的茶水,洛萦才问道:「琮信去哪儿了?怎麽不见他在跟前伺候?」
璃珠愣愣地抬起头来,望着无丝毫波澜的洛萦,半倘才回道:「啊……陆公公,奴婢也不知。」
「他回来了再来禀报,本宫再去歇歇。」说罢,洛萦又要再回榻上。
「公主留步。」陆琮信的声音自寝殿外传来,「奴才去御膳房替公主拿了些银耳羹,公主多少吃点垫垫胃再歇息吧。」
当洛萦捧着那碗温热的银耳羹之际,她莫名忆起她把皇帝今年所赠的寿礼白玉髓平安扣打上环环相系的同心结,转送给陆琮信的那日午後。不知是火盆里一明一灭的绮光抑或是她眼底昏花了,陆琮信的身上似乎隐隐镀着一层金麟。
「你收下就算答应本宫,不与宫女对食。」
「公主……奴才不能收。」
「那你便是要违逆本宫了?」
「奴才不敢。可这御赐之物尊贵,奴才是卑贱的阉人,若收了是会折寿的。」
「本宫让你收你便收!琮信,难道连你也要弃本宫於不顾吗?」
「公主……您别哭了。」
「我只有你了,琮信、琮信……」
洛萦放下了羹勺,碗已空。再次卧回榻上,她感到躯壳被填得满满的,满得像要盈溢出什麽来。她面前晃过了梦中铺天盖地的一片银白,喃喃道:「是雪吧。」
璃珠在一旁收拾着,没有听明白洛萦所言是「雪」还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