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今夜,我與青春的決戰 — 第八話 聖善夜

正文 今夜,我與青春的決戰 — 第八話 聖善夜

小珍毫无预兆的失去踪影。我甚至不晓得她离开的明确时间,只是一昧的等待她像往常一样主动约我在学校餐厅见面,即使迟迟等不到消息,也只是消极的发讯息询问近况,但同样等不到回应。当我决定直接拨打电话过去,却发现这个号码被暂停使用时,已经是那一次见到她之後隔了两个月後的事了。

小珍休学了。在学期进入尾声时我打听到了这个消息,除此之外,仍然一无所知。直到很久之後,真的是相当久的一段时间後,我才得知小珍家里一直都有严重的债务问题,打工的薪水已经无法负担家里的生计,於是小珍中断了学业,提早一步踏入社会。而小珍从未提起的打工内容,也随着她的突然休学,在她的系上出现了一些不太名誉的谣言。那些谣言是真或假,对於晚了好久才得知她早已不在这里的我来说,似乎已经是距离非常遥远的事了。

除了默默接受小珍离开的事之外,我无法做出其他的反应。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所有悲伤、失望、懊悔,一切负面的情绪都没有在我心中浮现。或许是没有理由出现,毕竟这情形连失恋都谈不上。无论再怎麽志趣相投,小珍和我从来就没有谈过感情,事实上,我对小珍的事可能远比我自己所想的还要不了解。不了解她的背景、也不了解她真正的想法。说白了,我们也不过是认识不到半年的交情,这种程度的友谊,即使对方不告而别,似乎我也没什麽好怨的。

要是能有一个让我责怪小珍的理由就好了,遗憾的是一切都是如此的顺理成章。感觉上,我像是一头栽进了某件事情,但稍一分神,就已想不起自己刚才为止到底都在为了什麽事而热衷,现在的心境就只是这样。「算了吧」,结论也不过如此。

大学,或者说是我学生生涯的最後一个暑假,像是永无止尽般的展开,在我对时间的流逝感到麻木时,不知不觉已经升上了大四。

我就像一颗吹满空虚的气球,换言之只是一块毫无内容的橡胶皮。不久前曾有过的执着、热情、决心和希望,都像若有似无的零碎记忆一样,光是回想都觉得麻烦。开学後已经过了不少天数,而我的时间像是已在醉生梦死的暑假中永远停住了。

宅爆的房间一向没有人,自从交到女朋友後宅爆几乎就在对方家里定居下来。现在回想起来,宅爆和学妹开始交往到现在,大概也满一年了。我在空无一人的宅爆房间,将塞满电脑硬碟的机器人动画、美少女动画、机器人美少女动画,又从头逐一看起,这就是我大四的生活重心。偶尔会疑惑同一集的动画是不是已经反覆看了两遍以上,但这些疑问一点都不重要,我的需求只要萤幕上有画面持续在播放就够了。盯着不断跳动的画面只是为了填补宛如死水的思绪,现在的我无心打算未来,也对仅剩不到一年的学生生活毫无干劲。

为了能够顺利毕业,大学的课程仍必须按时出席,只是越到了接近毕业的时候,在教室里能见到的熟悉面孔也就越来越少,但这也只是个必然的现象,对我而言并没有任何影响。然而似乎也没有察觉到的必要,海县寒冷的冬天再度来临。

事情稍为发生转变是在十二月初的一个阴天,早上在教室半睡半醒了几个小时後,这天就没有其他该做的事了。我骑上哈雷,一如往常朝宅爆的宿舍骑去。机动少女萌美第三季也差不多要看完了,看了这麽多集还是没看懂这部卡通的主轴是什麽,但那些事一点都无所谓。

我提着路上买的热茶,正要拿出备份钥匙时,发现宅爆的房间里已经有人先到了。要是让我撞见宅爆和学妹正在房间里大玩卿卿我我的成人游戏的话,就算我再怎麽麻木不仁还是会受到相当大的冲击。无论如何,赤裸的宅爆搂着女人的画面是我光是想像都会受到打击的。我将耳朵贴在门上,谨慎确认里面的人不是宅爆後,才放心的扭转门把。

「喔,你来啦。」

房间里的人是住在同一栋宿舍的七武士,但是没见到叶老和小亮太,阿伟在床上睡觉,开口向我打招呼的杰哥和另外三人围在房间中央摸着麻将。虽然来到这栋宿舍会与这些人碰到面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他们在这个没人住的房间里出现是非常罕见的情形,另外加上已经有一段时间我来到这里的目的只是要一个人看卡通杀时间,所以像这样和他们聚在同一个房间里也已经是久违的体验了。

我随手把书包丢向俯卧在床上的阿伟,书包硬生生的打在他的後脑杓,阿伟「喔!」一声发出哀嚎,接着又回到了深沉的鼾声。

「真难得,今天怎麽会想聚到宅爆的房间?小亮太和叶老呢?」

「他们现在很惨啦……文科念了好几年英文会话能力还是比小学生还烂,再这样下去根本没办法毕业,这个月开始两个人就花钱另外补习来挽救学分了,你最近应该也比较少看到他们了吧?」

「嗯……」

实际上我连有没有见到他们都没有印象,明明在同一间教室上课,下了课也回到同一栋宿舍,我却像是从来都没出没在那些地方一样,随着麻木的思绪游走,没留下什麽,也没留住什麽。

「喂,疥疮,戏剧社这学期的公演不是快到了吗?你们这次要演什麽啊?」

焦啊皱着眉头开口,他拿了一手烂牌。

「我也不太清楚,戏剧社的事已经让黑泽一手包办了,我没有参与下场公演的计画。」

「这样好吗?」

焦啊一边嘟哝一边不满的丢出牌子,我不清楚他对公演的事到底是随口问问或是真的关心。

「别提那个了,杰哥,你还没回答我今天为什麽要特地在宅爆的房间开赌局吧?什麽灵感把你们聚到这里了?」

「嗯--,什麽灵感我也不是很清楚啦,硬要讲的话就是做个纪念吧?」

「纪念?」

「嗯,宅爆的房间租约只到今年而已,所以这个月是最後一个月了,虽然这里本来就已经没人住了啦。」

「这样啊……」

如果宅爆没有要继续租这间房间的话,他的东西势必就会全部搬到学妹的宿舍。我想起电脑硬碟里还没看完的动画,但似乎也构成不了遗憾的理由,结果我还是感到无所谓的。

「所以啦,宅爆要我们转告你,记得要在这个月内把他房间的备份钥匙留下来还给他。」

「那倒是无所谓啦……只是他为什麽不直接跟我说就好?在学校还见得到面不是吗?」

在我说完话後,有几秒钟的时间,房间里只剩下阿伟的鼾声。我实在无法习惯和这些人相处时陷入这样的死气沉沉,即使只有短短的几秒就足以让我焦躁难耐,而杰哥的视线已回到牌桌上,看来并不打算回答我的问题。

「见得到面又怎样?还不是一样被你无视。」

打破沉默的,是沙威玛冷漠的声音。从我进到房间後,沙威玛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牌桌,即使在说话时也不抬头看我一眼。

我无视宅爆?我在心中再三确定这句话,已经很久没有一句话能让我感到讶异了,与我的磁场天衣无缝般吻合的宅爆,我会无视他的存在?----让我更加讶异的是,我没有办法对这句话做出反驳。究竟上次和宅爆说话是多久之前的事了?那时我们聊了什麽?聊了多久?一句?两句?我在这样的颓靡状态下,已经冷落我周遭的人多久时间了?然而现在的我并没有任何自信能像以往一样和宅爆一起畅谈毫无建设性,但充满乐趣的妄想,这是最让我无法接受的事实。

几乎每一天,我都会来到这间充满宅味的无人房间里打发漫长时间。这里到处看得到宅爆留下的印记,摆满整柜的模型……堆满灰尘的厨具……,我们在无数孤独的日子中,在这个五坪大的空间里激烈讨论无关紧要的谬论,然後宅爆在一年前踏上转捩点,离开了这个房间。但即使改变了原本的形象,宅爆依然还是宅爆,色眯眯的目光源头,依旧是那巴戈犬般叫人无法讨厌的呆拙双眼。反观继续留在这个房间的我,已经变成了妄想与理想都停止运行的一具臭皮囊。

我在这段没有任何回忆的时间里失去的东西比想像中的还要多,失落感却无法具体的呈现出来,就算默认好友已从形同废人的我身边走远,麻木的心依然麻木。巨大的失落感就像眼前的一颗石头,再怎麽努力想消化它,始终它都是身外之物般的存在,静静的摆在那里、丝毫影响不了我的情绪。

我拎起床上的书包,拿出宅爆房间的钥匙静静看了一会儿,试图在脑海中捞出来的回忆,还是没办法拼凑出任何鲜明的画面。我只能带着一些遗憾,把钥匙摆在宅爆的电脑桌上。

「那杰哥,钥匙我就放这里了,你再帮我转告给宅爆。先走了。」

「咦?干嘛急着还啊?离月底还有一段时间啊,你不来看卡通了吗?」

「不了,其实我没那麽喜欢看卡通。」

我一点都不关心看到一半的动画结局,也没有任何兴致想再打开未命名资料夹里的粉红色动画。

「疥疮……难得能和我们聚在一起就别这麽早走嘛,我这一局打完换你打啦!」

金钢狼大概是受不了尴尬的气氛,努力想把我留住,而我还是拒绝了他的好意,准备离开。

「疥疮,等一下。」

杰哥放下了麻将,从小方桌旁起身。

「疥疮……那件事我觉得还是得跟你道个歉……对不起。」

「啊?你指哪件事?」

「我不该强迫你对那个女生认真的。虽然那时候我是真的希望你可以忠於自己的感情,但是没想到你还来不及追求她她就离开了,辜负你的用心这件事我也有责任,对不起!」

「别这样杰哥,我跟那女生真的没什麽,顶多就是聊得来的朋友而已。想也知道我只是不想含阿伟的下体也不想被叶老徒手杀死才口头答应要追她的,而且我根本配不上那种美女,她离开反而让我漂亮的下了台阶。」

「……听你在放屁。」

「嘿。」

「除了这个之外,我还有另一件事想跟你说……是关於她的事情。不过我还是先问你,你现在想听这件事吗?」

杰哥一反往常的用凝重的表情看着我,不只杰哥,围着麻将桌的另外三个人也抬起了头,表现出对这件事情的重视,阿伟还是在床上打着呼。即使是废人如我,能够被这些家伙重视还是很欣慰的。无论多少事情已经改变了,现在我只希望身边的这几个蠢蛋能尽量保持他们的单纯,不要改变。

「谢啦,杰哥,可是我现在实在没心情去听她的事,今天还是算了吧。」

看得出杰哥有些欲言又止,但他还是露出了男公关迷人的笑容回应我。

「是吗?好吧,就算你不知道也不见得是坏事,反正也不过是一些小道消息而已啦。」

「不好意思啊,哪天我有兴致你再讲给我听吧,今天就先这样。」

「喂,疥疮……」

「嗯?」

「就算宅爆搬走了,你还是可以常来这里找我们啊。」

「你如果不偶尔来代替焦啊打麻将的话,毕业之前他就要破产了吧。」

沙威玛揶揄着焦啊的烂牌技,焦啊不服气的强调他只是输在运气,金钢狼还是做着他总是会做的夸张反应。

「我知道啦,再替我帮叶老还有小亮太讲几句打气的话吧。」

「自己说啦,都当我是传声筒啊?」

我只能露出苦笑,即使是张难看的生硬表情,也是许久没在我脸上出现的笑容。

那天之後,我就不再去七武士的宿舍。找个理由去宿舍一点都不难,过去这几年一向也不需要任何理由,但现在的我需要的,只是一件能够让我可以独自打发孤独的事而已。接下来的每一天,一旦没课就去图书馆,什麽书都看,但什麽也不思考,就这样反覆着无意义的日子。

圣诞节来了,今晚是平安夜。

平安夜接连着两天的周休假期,从早开始,教室里听到的对话全是关於晚上的活动。听说宅爆为了安排和女朋友的烛光晚餐以及烛光晚餐之後的秘密行程,把暑假打工赚到的薪水全数用上了。两年前那个为了买宅嫂人偶而拼命省吃俭用的宅爆,绝对想不到两年後他会把同样一大笔钱花在宅嫂之外的女人身上。七武士升上大四之後,能约的局几乎全约尽了,因此他们执迷不悟的联谊之旅也接近了停摆的状态。但他们奇蹟般得到一份意外的圣诞礼物,一群就读市区相当知名的护校女学生,竟然在这一天主动邀请杰哥他们共进晚餐。

「吼呀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杰哥万岁!万岁!万万岁!」

「呜呜……活着真好!呜呜呜呜…………」

七个人得知这个消息後,也不管大四生还沉迷联谊是多麽尴尬的立场,在教室里就开始欢天喜地胡乱发出喜悦的嘶喊。

「喂,疥疮,你今天晚上应该没事吧?怎麽可能会有事?来啦!跟我们去联谊啦!」

小亮太拍在我背上的手掌完全没有控制力道,自从在春季路跑大赛赢过我之後,小亮太就总是以上位者的姿态和我说话。即使这学期和我之间的交集不多,而且他的记忆力可能只有正常人的十分之一,但小亮太还是没有忘记那场胜利。

「抱歉,小亮太,今天可能不太方便。」

「为什麽啊?要打手枪喔?平安夜打手枪也太可悲了吧?」

「小亮太,别为难疥疮啦,他有他自己的打算。」

杰哥在一旁打趣的说。久违的联谊,似乎让深受学分压力折磨的小亮太重新活了过来,难得的盛宴,他大概也是希望越多人参与越好,即使是无趣的我。

「啐,好啦,那你就当个处男当到毕业吧!」

「这种话轮不到你来说。」

我用毫无温度的几个字回应了小亮太,但我心里还是感到高兴的。

下午三点,一天的课全部结束了,这也意味着到下个周一之前,我都没有任何的行程。无关平安夜或连续假期,我还是一个人走向学校图书馆,在那个地方消耗我多余的时间和精力。

放置在广场中央的大型圣诞树吸引了正前往图书馆的我的目光。在圣诞季展出这棵优美庄重的圣诞树是这所学校每年的惯例,我站在四楼的天桥上俯视这棵神圣的大树,无法让我联想到不检点的大学生们每逢圣诞季必定为之疯狂的发春嘉年华,缤纷的圣诞树让我内心得到了些许慰藉。树下不时有恩爱的男女们前来拍照,一年前的这个时候,我自封不幸的幽冥使者,诅咒着走在校园内的情侣们爱情皆化为冰霜尘土。现在在我心目中的自己,根本没有批评他人幸福的立场,他们或许是盲目幼稚的,但怎麽样都活得比天桥上的这个废材有意义多了。这个废材现在连一年前持有的愚蠢信念都已经失去,大学生活已经变得怎样都无所谓了。

圣诞树下走近了两个可疑的身影。要说那是一对情侣,看起来似乎有些别扭,但可以确定的是那是一对男女。个子矮小的女生戴着毛帽,从我的位置没办法看清楚她的长相,而男的则是梳着异常分明的三七分头,举止僵硬的在和女生谈话。由於男的实在太过显眼以致我以为我认错了,但仔细辨识後,那确实是少年A,和他在一起的女生,由身高和轮廓来判断,应该是波蜜没有错。

好几个月之前,我从少年A口中得知他对波蜜的爱慕之情,被托付爱神邱比特职务的我,马上就把这个烂摊子丢给了黑泽,然後随着我和戏剧社渐行渐远,我也几乎忘记了这件事情。

到底在这段期间发生了什麽,才会让这两个家伙变成了会在圣诞节前黏在一起的交情?少年A笨手笨脚的拿出相机要以圣诞树为背景帮波蜜拍照,但似乎手脚笨拙过头了,拍了好几次都没把照片拍好。波蜜带着难为情的笑容接过相机,换她来帮少年A拍照,然後少年A在树下摆出了不知道是在模仿什麽物种总之诡异至极的姿势让波蜜拍下。接着两人又笨拙的比手画脚展开对话,迟迟没有在树下合照。

这两个人的关系……到底能不能算是情侣?不管是或不是,那笨拙……但又显得坦承的模样,让我实在有些羡慕。

我将圣诞树及少年A与波蜜抛到一边,继续走向图书馆。

圣诞节前夕的图书馆里只有寥寥无几的学生,平时难以预约的个人自习室也毫不费力的就申请到了。我走入自习室里,手中一本书都没拿。

如果我能来得及向小珍表达心意的话,现在过的会是什麽样子的一个圣诞节?或许是少年A和我之间的相似之处让我产生了移情作用,让我脑中浮现了站在圣诞树下的小珍和我,那不曾发生过的画面。这难以言喻的椎心之痛不光只是对恋人们的嫉妒,更大的原因是出於对窝囊的自己深深感到的无力。两人并着肩站在圣诞树下的画面,绝对不是看到少年A和波蜜之後才第一次联想到的,早在我明白了自己对小珍的感情後,我就无时无刻就在想像着,有一天我会告诉小珍我喜欢她,三不五时我们会牵着手在北市东路闲逛,不管我的话题多麽没建设性,小珍都会兴致盎然的答腔。偶尔我会讲些色色的话题试探小珍是不是也会热烈回应,但总是换得讲了无聊笑话般的挫败感。然後在平安夜当天我们会到学校的圣诞树前,一起拍下充满纪念性的情侣照---。

这些情景不知曾在我的脑中上演过多少遍,我所向往的,完完全全就是我下意识去唾弃的青春,那些再平凡、再庸俗不过的日子。在那样的日子里,不论现实生活中小珍遇上了什麽样的困境,只要我来得及踏出一步,我就能够为心爱的女人付出最大的努力。比较差的情况,也就是小珍拒绝了我的告白,但我依然还是会厚着脸皮为这个带给我支持与感动的好友付出心力帮助到底,或许之後抱着一点点私心,寻找着机会再向她告白一次。然而现在的我,毫无所为的在收不到小珍任何音信的地方,蹉跎青春。

窗外的夕阳照了进来,自习室里染成一片橙红。我呆望外头的落日,试着回忆起最後一天和小珍见面时的每个画面,咀嚼当时的每一句对话。若没有了那些在我脑内空想出来的美好画面,那麽那个走在海滩上的日子,大概就是我仅有不多的了。小珍伫立在夕阳下的背影是那麽的耀眼,而我总是被那样的美丽给迷惑、甚至感到恐惧,没有足够的勇气再上前更接近一步、去看清楚我所没看见的小珍。不管是在教室的後排座位,或是在学校餐厅的门外,我都是那样的遥望远处的小珍,看不见、也听不到,只有走向夕阳下的她、走到她的面前、我才能够体会到的一切。我仍伫足在那背影的後方,落日马上就要消失了,我迈开脚步迫切的想开口对小珍倾诉堆满心中的思念,接着那夕阳下的火红画面就被迅速抽离了眼前,只剩下留在眼里的灼热。

圣诞节前夕,几近无人的图书馆内,我在自习室里嚎啕大哭。

傍晚六点前,窗外的天空已经全黑,正式进入到平安夜了。

许久没有真实面对心中情感的我,在独自一人近乎崩溃後,感到莫名的一身疲惫。但是就像获得某种程度的释放一样,这种感觉并不算太差。我决定趁早离开图书馆,回到温暖的棉被里度过这个平安夜。幸运的话,或许能和久违的星野玲奈在梦里再度相会。

我拿着芥川龙之介的短篇名作集到柜台打算借走,虽然这段期间天天造访图书馆,但今天是第一次有把书带回家看的兴致。从今天开始,我要重新开始好好的认识我自己和芥川龙之介。意料之外的事是柜台工读生查出我在两年前借的《格列佛游记》至今尚未归还,我完全忘了这回事,显示在电脑萤幕上的罚金让我哑口。

灾难总是会在周遭的情侣成双成对时降临在我身上,圣诞节对於无宗教信仰也没女朋友的我来说显然不是吉利的日子。在缴纳罚金的时候,一股被遗忘已久的怨念在我心中再度苏醒,沉睡已久,招来不幸的幽冥使者,在这个平安夜里带着自暴自弃的笑容回来了。我将再次背负沉重的十字架,诅咒这些毫不在乎圣诞节的神圣只顾发泄情慾的幸福男女们遭到天谴。

像是在衬托我这时的心境,我的哈雷孤伶伶的停放在空旷的停车场上。我拿出座椅里的毛巾擦拭因水气而湿透的哈雷。我的夥伴,今晚你并不寂寞,让我们一起奔驰在孤独的浪漫之道上吧。寒风中的哈雷丝毫不为我争气,足足耗上了我二十分钟引擎才总算得以发动。

哈雷骑出了校门,街上的气温低到使人绝望。我希望越冷越好,最好能够冷到所有男女的爱情都结为永冻土,但不从我愿的是恋人们总是越冷越缠绵。

不经意的望向左手侧,对向车道的马路旁,停靠着与大学生的格调明显不符的法拉利。那银色的双门跑车格外眼熟,或者应该说,直觉告诉我那是我曾见过的车子。在等待红灯的期间,我的视线一直停留在那辆银色法拉利上。和法拉利隔着一条人行道的便利商店自动门开了,从里面走出来的,是许久未见,却很难让人误认的魁梧男人。那家伙,是大棒。

大棒沉溺玩乐荒废学业,所有的必修科目全遭档修无一幸免,早从去年开始系上就没有同届的人和他修一样的课,也没有再听说过有人在学校里遇过他。很多人都以为他的学分严重不足已经被校方退学,也有风声说他患了性病而休学了。升上大四以来,我也是头一次见到他,那让人不安的猥琐微笑依然挂在他的脸上,但环绕在他身上的脂肪似乎又多了一大圈。

想起一年前,大棒正跟阿伟喜欢过的女生打得火热,如今我已经无法回想起那女的的长相。要是那两人可以长长久久的话也许勉强可以算是一段佳话,可惜那女的也只是大棒变态嗜好下的其中一名牺牲者而已,在那之後大棒又勾撘上其他的女人,再接下来的发展随着大棒的销声匿迹而无从得知,我也不是很想知道。

大棒晃着臃肿的身体走出便利商店,一阵子没见到,他的笑容看来更加恼人了。但就算心情再怎麽好,光是在便利商店买东西就能笑成那副德性实在没有道理,不出所料,大棒身後还有一个正在和他交谈的人。

他将堆满了横肉的笑脸转向後方,我的视野顿时清净许多,但是他巨大的身体挡住了我的视线让我无法看清走在他身後的人。这或许也不是件坏事,无论这次他又缠上了什麽样的女人都和我无关,虽然明知接下来不会有什麽好事在那女的身上发生,但这也不是我能插手干预的,看到受害者的长相只会徒增我的恻隐之心,闭上眼睛在心中为其祷告或许才是比较实际的。我撇过头,决定当作没看见这件事,准备好好的回家作好梦。

绿灯亮起,周遭的车辆争先恐後的加速,丧失理性与节操的人或许并不是只有大棒而已,整条街上的人看样子都按捺不住过剩的情慾,即将在平安夜这天同时爆发。虽然身为不幸的使者,我有诅咒情侣的使命在身,但在这神圣的日子里,我还是尽可能不让邪恶的负面情绪占据我纯洁的心灵,若真的必须要执行我的使命,就让我在心中咒诅大棒这般不洁之徒得到应有的惩罚吧。我转动手把,在骑过十字路口前再一次回过头。晚安了大棒,愿你有个不美好的夜晚。

那一瞬间,世界整个停止了。我清楚的看见了走在大棒身後的面孔。

-----------------------是她。

我对赫然在眼前出现的画面无法置信,但时间却停了下来,强迫我将这事实烙入脑中。

究竟是出了什麽错?为何这两个人会走在一起?是单纯只是下课後碰巧在便利商店相遇吗?但今天是无数男女即将像洗衣机中的裤袜般缠绵成一团的夜晚,而她,毋庸置疑的正走向通往淫窟的邪恶马车……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使局面变得如此荒谬?

我依稀回想起不久前在宿舍里和杰哥的对话,当时的杰哥,似乎打算要告知我关於她的事,莫非那件事正是跟大棒有关?大棒这回的猎物是她?不,难道说,早在那个时候,这两个人就已经在一起了?

一切事物都被定格般静止在这一秒,唯一持续运行的,只剩下我极度混乱的脑袋。我像个被带到二十一世纪大都会的古代马雅人,无法理解的现象彷佛将要搾乾所有的脑细胞。我被困在这痛苦的一瞬间,然而时间像是突然想起要继续运作般,顿时以倍速赶上正常的步调。无数的喇叭声在耳边响起,我仍无法从停止的那瞬间留下来的震撼中挣脱出来,而不断由後方涌来的车潮就像巨禽猛兽般在我身旁张牙舞爪。一切都像是要把我逼入绝境般的烽火,远远超出我应变能力的情势发展,随时都有可能将我旁徨的意志彻底撕裂。

面对怒涛般的喇叭声与人们的咆哮,我只能在脑袋回到清楚的思绪前反射性的转动把手,随着车潮前进。我无法抑止自己不断加速,仓皇逃离现场。我连一秒都不想继续停留在那个路口,而唯有透过加快车速,我才能让焦乱的思绪逐渐平缓。

我和她已经分手了,分手也将近有一年半的时间了,从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我不迷恋过去,那时的我已经被她彻底否定了,再也回不到当初的关系,所以,没什麽好眷恋的了。就算是这样的我,或许还是有可能在离开她之後找到另一段美好的机遇……对!就像我遇见了小珍一样!即使是没有结局的感情,那些和小珍相处的日子对我来说,还是充满愉快的回忆的……这样就够了!人与人之间只要有离别,就会有新的相遇,每一次的离别与相遇都会让人变得更好,所有的邂逅也都将会成为美好的回忆。所以……就算那个人是大棒,那也是她所选择的,无论结果如何,她都会在这段经历中得到些什麽。她将会继续走在属於她的路上,她会变得越来越好,直到找到真正属於她的幸福为止。刚才看到的她,不是就露出了久未在我眼前展现的笑容了吗?这样就够了,她会变得更好的。

------不,我无法在那张笑容上感受到丝毫的喜悦,那并不是发自内心的笑容……。她在我记忆中的笑容,是公演结束後,在後台献花给我时展露的腼腆微笑……是在听我畅谈与宅爆之间的对话内容时露出的苦笑……是在我以传奇摔角手猪木之名对柯柔雯施予手刀,结果脑袋反被柯柔雯一手抓起砸向墙壁时捧腹笑出眼泪的模样……是在最後握手与我分别,并诚心祝福我时,浮现在她脸上无比温暖的表情---即使在那前一刻她是以冷漠的双眼否定了我。至今我仍坚信,那些才是她的真性情。

在我混乱的思绪中,有个声音逐渐鲜明起来,那是柯柔雯临走前和我之间的约定。

我必须保护她!

我紧急握下煞车把手,从後方传来尖锐的煞车声与喇叭声。这里是什麽地方---该死!我竟无意识的骑过了五个路口……得要全速往回骑!

完全不顾炮火般不停鸣响的喇叭,我直闯对向车道,一百八十度回转,全速前进!…………不行!完全无法加速!这是何等车潮?整条街被无数车辆完全堵住,我多麽希望此刻能像摩西开红海般辟开眼前的车潮!

我内心的呐喊无法传达给任何一个人,我只能勉强的在车辆的间隙中穿梭向前。如果是跑步的话,我就不可能被困在人群里,很快就能赶上目标了……但上次的大赛我连小亮太都追不上,这样的我有办法追上法拉利吗?

三个……四个……五个!我在极度焦虑下不顾红灯或绿灯穿越了五个路口,而当我回到刚才的便利商店前面时,银色法拉利已不在那了。不能在这里放弃……他们应该还没离开太久,现在追上去还来得及……。我抱持毫无根据的信心,骑着哈雷持续追向前。

这麽做究竟是为了什麽?我并不期望重修旧好,即使是为了履行和柯柔雯之间的约定,我想也没有必要冒着生命危险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连闯红灯,何况约定的内容根本没有深入到这种程度。

若是要提出一个具体理由的话,现在我能想得到的只有一个----这是为了要对抗该死的青春。

过去的我或许错了,青春也许并不尽然是堕落的能量。秉持着青春的意志,有人在汗水中找到自我价值,有人在热泪中得到精神磨链。然而,以青春来壮大性慾,丑陋的无耻之徒是确实存在的。今晚,我将背负受诅咒的漆黑十字架,在神圣的平安夜里,粉碎那股来自大棒胯下无穷的慾望、青春邪恶至极的负能量!

我的视线搜寻着所有银色汽车,不知闯越了多少红灯,大棒的车仍然没有在车潮中出现。红灯再次亮起,数十辆机车阻挡在我前方,迫使我不得不停了下来。然而就在这时,虽然距离相当远,但在隔着两条街的十字路口,一辆双门的银色跑车迅速右转闪过我的视线。

「就是那一台!」我脑中的声音,此时无比的坚定。

到这里为止我一直没有意识到,喇叭并不是别人的车上才有的。面对数十辆如宿便般堵在路口的车,我使劲按下喇叭键,由於平时绅士的骑车习惯,哈雷几乎不曾响起的喇叭声在我听来格外陌生。我直压喇叭键不放,同时鲁莽的前进。所有的机车骑士皆露出了厌恶的神情,但在我的强行突破下,大部分的人还是不耐烦的移动了。我像破冰船般钻进了车群里,当然过程并非相当顺利,咒骂着我的字眼不绝於耳,有人一脚踹向哈雷,也有人一掌甩在我的越野式全罩安全帽上。即使如此我还是不能停下来,在这里停下来一切就结束了。

终於钻出了车群,骑越十字路口时一连三次险些命丧轮下,用最快的速度再穿过下一条街,然後,右转,银色法拉利就要被我赶上----而就在右转後,眼前的景象让我迟疑了。那是快速道路的匝道口。

升上大学那年,我将「哈雷」这个充满梦想与男子气概的名字赐予我人生第一台机车,一直到今天,我仍以这响亮的名号称呼一路陪伴着我的好夥伴。但,即使如此,仍然改变不了哈雷的真实身分是50cc小绵羊的事实。光凭梦想,小50是没有办法骑上快速道路的。眼前的局面,似乎宣告着我已穷途末路。

「难为你了,夥伴…………不过……再陪我冲一段路,好吗?」

我拍拍哈雷,而哈雷只是一如往常的发出琥珀色光辉。那光辉,或许是只有我能听见的语言,那是人与机械之间的对话。

「……谢谢!」

我不再犹豫,将油门灌到底,全速骑上快速道路。

冲下去!在拦下法拉利之前,绝不能停下来!

骑着小50奔驰在快速道路上的我俨然形成了突兀的画面,我明白开过我身旁的每台车上的人都对我投注异样眼光,事到如今在意他人的目光也没有意义,现在在我眼中,除了银色法拉利之外看不见其他的东西。夜幕下的道路远方依稀能看见模糊的银色车身,我深信我要找的目标就在那里,必须追上它!

哈雷潜藏的速度远超出我想像,我从来不知道小50能够发挥如此强大的马力,即使在快速道路上追逐名贵跑车,哈雷依然能跟上对方的速度,而且似乎逐渐的在缩短差距。

但事情没有想像中的顺利,骑上快速道路大概不到三公里,後方就传来刺耳的警笛声,是警车。

警车很快的就追上了我,示意我停到路旁,我别无选择,只得放慢车速停了下来。我似乎是被当作误骑上快速道路的白痴,从车上走出的中年警察脸上并没有太大的情绪反应,像是处理每天都会碰到的公事,边嚼着口香糖边向我走来。我看了慢慢走来的警察一眼,再次把视线望向道路远方,几乎已经无法看见银色的车身,但眼前无数成双的车尾灯中,我依然能肯定法拉利的位置。然而,我并没有打算在这个地方放弃。

「先生,麻烦拿----」

中年警察刚开口,我已将哈雷的油门压到底,警车瞬间被甩到脑後,後照镜映着中年警察目瞪口呆的模样。我,一定要追上它。

持续奔驰的路上,我早已忘了十二月下旬的低温,胸口的激昂情绪反而像是随时会把我连人带车一同烧尽。但在这时,不详的雷鸣冷不防的响起了。冰冷的水滴打在安全帽护镜上,下雨了。进入这个冬天以来,第一场雨。

雨在短暂的几秒内猛烈降下,这是一场异常的十二月大雷雨。我的视线严重受阻,眼前的路灯与车灯,全部糊成一片绚烂的橘色。我已无法找到法拉利发出的光,就算是这样,我还是不能停下来。必须向前,然後,向前------。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在雨中开始咆哮。一年前,彷佛阿伟也做过类似的事情。当时的我以及其他人,都只是一眛阻止阿伟犯下严重的蠢事,完全没去理解他那时的感受。而阿伟在大闹一夜之後,似乎就把那一晚的事忘得一乾二净了。不过,怎麽可能忘得了。现在的我反而佩服阿伟能够释怀,即使在那一晚我吃了最大的亏,但我真的渴望自己也能像那样在最短的时间内,让痛苦的心灵得到解脱。只是现在,我无法让即将发生的事情再一次成为无可挽回的遗憾,所以我必须赶上它,不惜任何代价。

然而,哈雷再也无法继续加速。它痛苦的从排气管冒出大量白烟,一次又一次的气爆声不时响起。它已经卯足了全力,不过看样子,到此为止了。

後照镜闪烁着模糊不清的大片红光,从後方追来的,是多达四台的警车。哈雷的车速已经降到二十公里,别说是追上法拉利,现在的我,连逃都不可能。没花上多久的时间,雨声就几乎被包围我的警笛声给完全盖过了。

「下车!」

这回真的只能束手就擒了。我被迫停下,第一个从警车走出来的,是刚才拦下我的中年警察,从他脸上已经看不到刚才温吞的神情了,厉鬼般怒视着我的大叔,甚至掏出了腰上的配枪。要是能够顺应一下时节,他扮演的角色是从麻布袋里掏出礼物的红衣老人就温馨多了。

我连说话的余地都没有,被两名警察一把押到警车旁搜身,当然在我身上除了愚蠢的思想和一事无成的青春之外什麽都搜不到。警察敬业的冒着大雨连珠带炮朝我怒吼,而我一句话都听不见,一个字都没。湿透全身的我,依然望着马路的另一端。

我被送上警车带往警局,做了几个小时的笔录和反省,除了不断道歉外,我没有其他选择。负责讯问我的依然是同一位中年警察,他不停的数落现在的大学生仗着年轻气盛什麽鸟事都做得出来,完全不分对与错,对社会有贡献的作为倒是一件都没有。没想到中年警察和我的观点相似之处意外的多,太多走上邪道的青春需要被导正,要是热爱偷拍和多名女性之间的淫秽画面的下流大学生也能够得到制裁就好了。但我并不奢求警方做这些,那是属於我今晚的正义,而我失败了。

从警局被释放後,我照着警察给我的地址,坐上计程车前去领取被拖吊的哈雷。千辛万苦,总算在保管场找到了哈雷,它的车牌已经被警察拔下了。时间已过了晚上十点,雨不知在何时停了,我把疲惫不堪的哈雷牵出保管场,张望四周的道路标示,虽然是看似陌生的地方,但大概距离我骑上快速道路的地方没有太远。卯足全劲的结果,顶多就是跑了这一点点的距离,而这就是我的底限。

对於满怀春梦的男女们来说,这个夜晚才正要开始而已,而我的平安夜已经以无奈的结局落幕了。我骑着哈雷,以令人同情的龟速回到市区,胃里空荡荡的,就跟我虚无的梦想一样。

无数的圣诞灯饰在深夜里依然闪烁,我避开光采夺目的繁华大街,不知为了什麽,等我发现时,自己已经骑在回家的反方向,往北市东路骑去了。平时总是聚集无数大学生的北市东路,在情慾爆发的平安夜这天,变得像是被世界给遗忘的角落般寂寥。

柏油路上未乾的雨水散发刺骨寒气,这条商店街此时毫无暖意的气氛正好适合这样的低温,龙龙与忠狗以及卖火柴的小女孩彷佛就是在这样的鸟地方这样的平安夜死去的。我在自己也看到饿死前的幻影之前,在豆浆店门口停下哈雷,掏出湿透的钞票点了烧饼和热豆浆在店里坐了下来。

我再一次深刻体悟了自己的无能,今晚打了一场彻底的败仗,输给了过去的回忆、输给了青春、输给了法拉利。不久之前,我因来不及对小珍表达内心的想法造成的遗憾泣不成声,而现在,心里却异常的平静。或许是明白了不管行动与否,最後依然只会是同样的结局。我啜饮手中的热豆浆,却无法感受到它的滋味。

刺眼的车头灯照过豆浆店门口,一台银色跑车停了下来。我没有像刚才在快速道路上的信心,但无可否认,此时在我眼前停下的是大棒的法拉利。

「干!妈的!」

大棒情绪恶劣的从驾驶座走了出来,一个人走进豆浆店里,车子里似乎没有其他的人。他碎着嘴拿起收银台前的菜单,不经意的转头时,和我对上了眼。

「欸?欸?哇靠这不是戏剧社的大导演吗?你是去冲浪喔?怎麽湿成这样?」

「我忘了带伞。」

「真有你的,呵呵。」

大棒胡乱在菜单上勾选几样食物交给柜台後,就主动走到我对面的座位坐下。

「你怎麽一个人?没跟杰哥他们去联谊喔?」

「我已经很久没参加联谊了。」

「是喔?不好意思,我比较没在关心你们的事,呵呵。」

我认为大棒并不知道我跟她之间曾有过一段,我们的交往过程非常低调,在学校碰面时,柯柔雯也几乎都会在我们身边一起行动,就连七武士他们也是隔了一段时间後才得知我和她之间的事。不过,假如她已经主动跟大棒提过这件事的话,那又另当别论了。

「操!我刚才被一个婊子耍,现在超不爽!」

大棒大口啃着刚送来的油条,说话时他的脸就像拉了肚子的屁股,嘴里不时喷出咀嚼到一半的黄色碎屑。

「干!我是看那婊子没朋友,最近才好心请她吃几次饭的!难得平安夜,我看她也没人陪,才特别邀她出去走走吃些好东西。干!她以为我时间多吗?钱是有很多啦!但是那种阴沉的女人除了身体之外还有什麽?我把她载到我家,结果她就给我摆一张死人脸,是在矜持个屁啊?以为自己还是处的喔?干!没有那个意思就别上我的车啦!机掰勒!干!要不看她是女的我早就把那张死人脸打得像粽子一样!妈的……啊---!好好的平安夜都被那婊子毁了!干!老子不爽啦!今天晚上一定要找个人打炮打到爽……」

大棒拿出手机查起通讯录,坐在他对面的我,就像根本没必要在那个地方存在的空气一样。我默默起身,走过大棒身旁,而他仍自顾自的打着电话无视於我的存在,在我走出豆浆店骑上哈雷时,他似乎也完全没有注意到。

「喂?佩佩喔?我大棒啦!呵呵,有没有空出来吃个宵夜啊?唱歌?唱什麽歌啦---,平安夜放我一个人过也太无情了吧?出来吃宵夜啦,我请嘛……」

下流的声音远离了我,我骑在静谧的北市东路上,路口的红绿灯已经转为深夜时段的闪黄灯,两旁车道没有一台车子要通过,但我还是在红绿灯下停了下来,回头望向身後的街景。

三年多来,我不知在这个路口回头望了多少次,不知在这条商店街上逗留了多少时间,直到此时我才察觉到,这已不是我熟悉的北市东路了。

和七武士一起办的第一场联谊、和柯柔雯一起为她举行的小型庆生会、和小珍的第一次对话,这一切都已经不会在这条街上再次发生。许多的人,在我来不及发现时,就已经悄悄的离开了这条街,迟早我也会离开这个地方。然而另一群为了恋爱、为了友情、为了消磨寂寞与为了制造回忆的男男女女们会再来到这条街上,形成另一幅青春的图腾。也许我是太想念这条街了,才会在今晚再度骑回这里。

我想回到这条街!

我扭转龙头,再一次,压紧了油门。哈雷像只垂死的飞龙再度展开双翼,奄奄一息的引擎发出最後的怒吼,全速冲向眼前的目标------银色法拉利。

一切就发生在谁都无法阻止的一瞬间。哈雷的前轮和法拉利的保险杆撞个正着,我像流星般飞了出去,听见震耳的碎裂声後,我的全身射穿了挡风玻璃贯进法拉利里。警报器与安全气囊同时被启动,我应该有几秒钟的时间完全失去了意识,当视觉恢复时,连我本身都无法知道自己正以什麽扭曲的姿势倒在车子里。

看样子,我的手脚都还能活动,我从车内打开了车门走出法拉利,这才看清楚它惨不忍睹的模样。警报器仍持续鸣响,豆浆店里的人全被这画面给吓傻了眼,纷纷露出无可置信的表情看着我,这当中当然包括了大棒,法拉利的车主。他的手机还拿在耳边,张着大嘴的样子,怎麽看都不像是正在讲电话。

「干……干----!操你妈的!王八蛋你搞什麽鬼!」

他总算丢下手机冲了出来,对着毁了他爱车的我疯狂嘶吼。我脱下越野式全罩安全帽,像投掷铅球般,奋力甩在车尾的玻璃上,玻璃的破碎声又响起一次。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干!干!干!干你娘你有病吗!你到底想……!」

一股灼热的高温从头顶流了下来,流进了我的眼睛,但是我并没有眨眼,视线停留在眼前这张龌龊的五官上没有移开。他张着嘴巴看着我,说不出半句话。

「不准……你……再靠近她……我会让你……还有那些恶烂的影片……连渣连毛全都不剩的毁掉…………我是要带给你不幸的使者……我会让你好好的看清楚----等着你的地狱!」

大棒的脸上流满油脂与虚汗,惊恐的软脚跌在地上。我扶起倒在一旁的哈雷,不顾越来越多前来围观的人,骑上座椅离开了北市东路。

与脑袋的灼热感形成对比,我突然觉得空气变得好冷,像是身处北极般的冷。也许这温度的反差是因为我的体温正在逐渐流失的关系,我甚至觉得自己会就这样成为冰冷的屍体倒在路旁,身体似乎在回应我的预感,开始像触电般麻痹起来。

哈雷骑出了北市东路没多少距离,忽然间熄了火。这一次,它真的无法再发动了。我牵着哈雷,走在空无一人的道路上,头上的鲜血仍然不断涌出。

「这样……就可以了吧?」

对着大雨过後的夜空,我投出无人回答的问题。在强烈的耳鸣中,我听见了从某处教会依稀传来的平安夜曲。回家的路,依然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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