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吧？」盘鸦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入归海耳中。
耳边群众的尖叫，逐渐变奏成族人垂死的悲鸣。归海胸腔一阵紧缩，乾燥的空气让他的肺难以运作，炽热的风拂过他的脸颊，焚烧着他的气管与意识。
「归海……？」盘鸦轻轻搭上他的肩，担忧地看着他。
归海甩了甩头，按住额头深吸了口气，强压下胸口翻腾的憎恨与悲伤，才缓缓扶住盘鸦的手臂站稳，低声说道：「……没事。」
盘鸦微微皱起眉，说道：「你……」
「放肆！」旁边突然传来一阵怒斥。
血龙王站在他们面前，血红的眼睛盯着盘鸦与归海。
「陛下。」盘鸦立刻行礼。
「血龙王？」归海皱起眉，脑中一片混沌，有点分不清眼前这是现实还是回忆的残影，「你怎麽……」
「赤妖馆的名单、华焰庵公文和香鼠堂的新货……」血龙王咪眼看着盘鸦，「都处理完了吗？」
盘鸦一愣，立刻跪下，说道：「属下立刻去办。」
「子时之前完成。」血龙王说道。
「是。」盘鸦应道，正要起身，却一个磕绊，飞出画舫时撞到火柱的伤口还没癒合。
「小心！」归海立刻扶住盘鸦。
血龙王胸口的闷火越烧越烈，薰香的气息让他脑袋发胀，双眼疼痛，他只记得自己又喊了声「放肆」，想推开盘鸦──
轰！
火光炸开，盘鸦撞进旁边的货堆里，胸口焦黑，吐出一口鲜血。
「盘鸦！」归海惊呼，立刻过去检查盘鸦的伤势。
血龙王愣在原地。他是想推开盘鸦，但可没想这麽推开盘鸦。他只是想把盘鸦稍微推开，远离归海，他压根就没用妖力，怎麽可能……
盘鸦胸口一片焦黑，嘴角流下血液，双眼紧闭倒在货箱残堆里。哥哥、母亲与父亲的样貌在归海眼前闪过，归海颤抖着抬起手，探向盘鸦颈侧的脉搏。
砰。砰。砰。
微弱的脉搏在归海指腹下颤动，归海收回手，站起身，看向血龙王：「你为什麽要这麽做？」
「什麽？」血龙王还没完全回神，愣愣看着归海。
「你对他做了什麽？」归海瞪着血龙王，嗓音颤抖，蓝眼蓄满愤怒与泪水。
「我……」丹焚说不出话，他不知道该说什麽。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什麽。妖力的失控根本不在他意料之内。他只觉得胸口热烫，香气让他的头脑发胀……
「为什麽？」归海艰难地挤出嗓音，「工作没有完成，你就施下这种惩罚？这种几乎能夺去性命的惩罚？况且他会没完成工作先来这里，还不是为了……」归海停下，咬牙沉默，看着血龙王。
「他是你的部下。」归海说道，「他是你忠心的部下。他是唯一对你这个暴君忠心的部下！」
「你非得要身边所有人都陷入对你的恐惧与憎恨……才能满足吗？」归海看着丹焚，「我以为……你变了。」
丹焚看着归海和残骸中的盘鸦，无法言语。
「你还是……只看得到你自己吗？」滚烫的泪水滑出眼眶，归海的蓝眼紧锁着血龙王：「你和……杀死我族人、我父母和我兄长的那些家伙……又有什麽分别？」
血龙王愣愣看着归海，胸口一阵紧缩，刺痛得像是被铁条紧紧箍住。
「已经……看不清了。」归海扯开一个笑容，混着泪水的模糊视线看着血龙王。
归海转身，一个纵身跳上树梢，三两下消失无踪。
血龙王呆呆看着归海消失在树林间的身影。
归海……哭了。
归海……也笑了。
归海第一次对他笑。但是那个笑容，却让血龙王更痛。他胸口滚烫的火焰已经熄灭了，剩下的只有沉积的灰烬，和烈火过境後的疼痛。
那是一种闷闷的、压缩的痛，整个胸腔都挤成一团，身边所有空气都向他压来，每一次的呼吸都像吸入沉重的铁砂。他受过伤的次数屈指可数。刀伤，刺伤，撕裂伤……没有一次像现在这麽痛。他的胸口明明就没有受伤，为什麽……为什麽痛得好像什麽都空了呢？
因为归海离他而去？因为他失去了归海？
然而，为什麽……为什麽归海的笑容……会看起来比他更痛呢？归海失去了什麽？丹焚突然想起归海说过的族人。丹焚突然想起归海说过的父亲、母亲和兄长。归海失去的比他更多。丹焚无法想像归海有多痛。
比他现在痛上更多的疼痛，就是归海一直以来所承受、背负……他是血龙王。这种痛已经让他难以忍受，何况是那比他痛上更多的鳍隐？
如果，归海没有失去那些，就不会这麽痛了。如果，归海不曾失去，就不必独自一人，背负整个族群的疼痛。如果，归海不曾失去……
是谁……让归海失去的？
血龙王的红眸，从沉郁的血色，变成浓烈的鲜红。
＊
赤龙府，南院。盘鸦寝房。
黑发男子倏地睁开眼睛，猛地坐起，却又被胸口的伤口疼得身躯一震。被子落了下来，露出缠满布条的胸口。胸口灼烫的疼痛被冰凉的敷药冷却，变成一种略带麻痛的搔痒。
「药。」白发男子递上一壶刚调好的冷药。
盘鸦一愣，看向床边的白发男子。象牙白的头发，金砖色的眼眸，两耳上挂满了各式金属耳环，从发间隐约能看见额头上似乎缠着绷带。
「白。」盘鸦看着他。
「醒了，就吃药。」白发男子将药壶交给他。
盘鸦并未接过，漆黑的眼眸盯着白发男子，说道：「陛下呢？」
「先吃药。」白说道。
盘鸦拿下药壶，就着壶嘴一口饮尽，抹去嘴角深褐色的药汁，冷声道：「陛下呢？」
「你得静养。」白看着盘鸦。
「陛下呢？」盘鸦深黑的眼眸看着白。
白看着盘鸦，叹息般说道：「在他身边，你会早死。」
盘鸦仍旧看着白，等待回答。
「出去了。」白说道，「半个时辰前就不在了，这府上没人敢问他要去哪，你也知道他的部下有多乖。况且他今天更是……杀气冲天。」
盘鸦立刻下床，推开房门。
守在门外的两名侍卫吓了一跳，看向没穿上衣身负重伤的盘鸦。他们的盘鸦大人向来都是衣着整齐，神色冷静，从来不曾像这般直接走出寝房……
「小强。」盘鸦说道。
其中一名侍卫吓了一跳，紧张又兴奋地应道：「是！」
「传下去，立刻整军。」盘鸦说道。
小强一愣，怔怔问道：「多……多少军？」
「全部。」盘鸦砰地关上门。
走回床边披上一件黑袍，立刻又走了出去，朱红大门轰地阖上。
白轻叹了口气，看着阖上的门板，喃喃道：「最糟糕的病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