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烂的阳光，破碎的湖泊。颓倾的建筑歪斜地矗立在湖面，烧焦的痕迹已经被雨水洗去，留下羊奶白的石砖。湖底沉睡着一座安静的城镇，白色废墟在清澈的湖水中隐隐发光。
归海静静注视着湖面，细细端详每一座废弃的塔楼，用目光审视每一块羊奶白的石砖。这些建筑原本的模样隐约可见，蓝图都存在於他的脑海中。归海的蓝眼盯着整座湖泊，设法建构出这座废弃城镇原先的模样。
那里是了望塔，那里是跑水用的，那里是食馆，那里是可以溜着玩的小楼。总是会拿小鱼糖给他的老爷爷住在那儿，早上起来会弹琴的叔叔住楼顶，很会煮糖莲花的奶奶在隔壁……归海一一细数着，有一些已经想不起来了，有一些想起来了，却发现建筑已不复存在。
他的家也不在了，或许是沉到了水底，或许是在大火中崩毁成石块。
「归海！」暗红色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把归海拉回现实。血龙王从旁边跑了过来，说道：「午膳已经准备好了。」
「嗯。」归海应了声，抬眼看着血龙王。暗红的发丝，墨黑的龙角，伟岸的身姿，和当初看起来一模一样。看着那双红眼睛，归海蹙起眉。似乎又不太相同，他也说不上来。
「归海？」血龙王唤了声。
归海拉着血龙王到右边一点的位置，然後把身体转正，後退了几步看着血龙王，看着那暗红身影背後的破碎湖泊。
「我第一次看见你，你就是站在这个位置。」归海说道。
丹焚愣了愣，想起归海说的是他被灭族的那一天。顿时又紧张了起来，赶紧澄清道：「我当时杀的那几个……都是坏蛋。」
「嗯。」归海轻声应道，应完才觉得有点不对劲，蹙眉反问：「『几个』？你杀的那『几个』？不是只有一个吗？」
血龙王一惊，全身僵硬，「我……那……对呀，一个，只有一个。」糟糕糟糕，太久了有点记不清，原来是一个呀。
归海眯起眼。
「血龙王那麽厉害，怎麽可能只杀一个呀？」铜锈雀抓着一支冰糖莲花跑过来，边吃边盯着血龙王。
血龙王一呆。
归海把血龙王按进水里。
血龙王在水底微弱地抵抗挣扎。
「归海，血龙王不耐水性，最多只能在水里待半分。」铜锈雀一脸担心地盯着水面，又吃了一颗冰糖莲花。
於是归海压了两分钟。
血龙王从水里爬出来，暗红的头发湿成一片，全都贴在脸上，两支龙角都在滴水。又是这样，又是这样！他只说了两句话就被按水里了，归海为什麽每次都……等等，不是每次。归海从来不会对盘鸦这样。也不会对铜锈雀这样。不会对侍卫这样。更不会对外面的普通妖怪这样。归海只会对他这样。血龙王倒抽了一口气。
「不是要吃午饭了麽？」归海皱眉看向铜锈雀手中那串冰糖莲花，「怎麽先吃甜点了？」
铜锈雀瘪瘪嘴，指着血龙王说道：「他给我的。」
血龙王一呆。
归海眯眼看向血龙王。
「我……我没……」
「你没给？」归海皱眉。
「我……」他的确是有给，但那是铜锈雀要他帮忙递东西给他，他才顺手递给他的，他他他……
归海轻柔地把血龙王抱起来。
血龙王呆掉，然後一阵小鹿乱撞，脸扑扑地红了起来。
归海抱着血龙王，往湖中央走了将近十尺，松手，血龙王摔进湖里。
当血龙王挣扎着游回水面的时候，归海已经带着铜锈雀去吃饭了。为什麽！为什麽又是这样！当初归海为了盘鸦对他发怒，为了铜锈雀全身几乎被热油烫掉一层皮，为了那些绦弼堂的犯人跳出来和他作对……为什麽，为什麽对他却老是说一两句就开揍？虽然有时候会被归海揍得有一点小鹿乱撞，但是这样不公平呀！
当初归海是把他当成灭族仇人才会那麽恨他，但现在早就已经澄清了……等等。趥鲶才是他的灭族仇人。当初归海以为他是灭族仇人，追杀了他十一年还不放弃。归海知道趥鲶才是真正的灭族仇人之後，见到趥鲶不到一刻钟就决定把趥鲶放了。
血龙王大惊，立刻冲出湖水追上归海的脚步，「你、你你你为什麽杀了我十一年，看到趥鲶一刻钟却不杀了！」
归海一愣，放下吃到一半的鱼肉饼，有点不太明白地看着血龙王：「什麽？」
「你为什麽都对别人那麽好！」
「啊？」
「你为什麽都对我这麽坏……」血龙王质问道一半，就委屈地红了眼眶。
归海沉默看了血龙王三秒，然後指着自己旁边说道：「坐下。」
血龙王一愣，於是坐下。
归海揪住血龙王的领口，一把扯过来，贴上血龙王的嘴。血龙王的脸越来越红。归海放开血龙王，伸手拍拍血龙王的脑袋，说道：「乖。」
血龙王的脸已经胀得血红，在铜锈雀几近白眼的目光下头上开始冒烟。
归海却早已沉浸在思绪中。
他在这里亲眼见证了父亲、母亲和哥哥的死状。
地牢的那人……像极了哥哥。那眉、那眼、那嘴……几乎一模一样。不，发色不一样。哥哥的头发是浅棕色的，他的头发是黑的。那神态……也不一样。是啊，他早已见证了哥哥的死亡。左眼，就在他脚边。
或许是那夜梦初醒的时刻，才会让他看错。也或许……只要那些回忆仍在纠缠他，他就永远都会看错。
「不对呀！你还是没有说为什麽杀了我十一年，一看到趥鲶却就不杀他了。」血龙王幡然醒悟。
归海看着血龙王，看着那双红溜溜的眼睛，心中的沉郁似乎也被那火光烘乾了，几不可见地露出微笑，继续吃手里的鱼肉饼。
「到底为什麽？」血龙王问。
归海安静地吃着鱼肉饼。
「因为……因为他和你都是海族？」血龙王问。
归海安静地吃鱼肉饼。
「因为你们都能住水里？」血龙王问。
归海安静吃鱼肉饼。
「因为他和你都喜欢吃鱼？」血龙王问。
归海吃鱼肉饼。
「因为他住在沼泽？」血龙王问。
归海吃鱼肉饼。
「因为他……他喜欢听管乐？」血龙王问。
归海吃鱼肉饼。
「因为……」血龙王已经想不出理由了，只好道：「因为……他有肉须？」
归海总算是烦了，吃掉最後一口鱼肉饼，随口答道：「对。」
血龙王呆住，一阵晴天霹雳。
血龙王，一直呆愣到午膳结束之後。当归海陪铜锈雀去泅水玩的时候，血龙王暗自召来盘鸦。
盘鸦收敛翅膀，降落在血龙王身边，行礼道：「陛下。」
「趥鲶在哪？」血龙王立刻问道。
「鲶禳在下城的收容馆。铲马粪。」盘鸦说道。
「去找他。」
「嗯？」
「把他的肉须给剁了。」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