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待柿若紅 — 25

正文 待柿若紅 — 25

「客官买几个?」由於一直分心注意四周动态,少年没注意到队伍中的顺位已经轮到自己。看着老板娘亲切的笑脸,少年脑袋空白片刻,伸出两根手指。只见老板娘熟练的包起两块巴掌大的馅饼,正在少年掏钱准备付帐离开,忽然听见一阵喧嚷:「留步!留步啊!」

那是苍老沙哑的呼喊,撇眼一看,一对年老夫妇相互搀扶,拄着拐杖摇摇晃晃朝少年而来。少年心里有数,连忙收回视线,拿了饼就要离开,男魂不明所以,看看老夫妇,又看看少年,连忙把他拉住:「喂喂!跑什麽?他们是活人!」

「刚才在银器摊贩的道长请留步!」随即另一个较为中气高亢的声音绊住少年的步伐,少年终於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他们。在老夫妇旁,有着另一位高壮的男人。

果然不能肇事逃逸啊。

「何事?」少年冷冷道,眼神满是戒备:「若是为方才闹事求偿,恕贫道拒绝。」

「道长,您误会了!我们……事情是这样的,这两位是岁花姑娘的父母。」男人解释到,两老磕磕绊绊的走到少年面前,拐杖忽然咕咚的一声落下,老妪神情激动的抓着少年的衣角,老泪纵横道:「大仙啊!大仙啊!能不能让老太婆看看那只手环?」

少年闻言,从怀里掏出锦囊,交到老妪手中。那双布满皱纹苍老的手颤抖地取出锦囊里的镯子,忽然跪倒在地上大哭起来,嘴里哭喊着手镯主人的名字,少年愣的後退一步,只见老翁哭哭啼啼着道:「俺女不孝!不孝啊!那夜後留下遗书,从此销声匿迹,这麽多年来生死未卜,甚至化厉作祟,闹得人心惶惶。这个ㄚ头!怎就是长不大?就叫她不要听信奸商的骗话!那个狼心狗肺的畜牲子!丧尽天良!今天打了他,只是刚好!要不是俺老了,也要狠狠揍他一揍!

那ㄚ头也蠢,没了家财事小,就是省吃俭用难道还怕活不成?怎麽这麽不会想?」老翁悲愤交加,这麽多年过去了,这抹在心头的一道伤痕始终没有癒合,虽然话里埋怨奸商恶毒,但更怨子女愚钝。

老妪啼哭道:「大仙,听说你看见咱家那ㄚ头了?她现在怎麽样了?还跟在奸商身後吗?」

少年答:「岁花姑娘心头之怨已解,已从商人身後离开。」

老翁接着道:「那她有没有告诉你她的屍骨在哪?」

少年沉默了片刻,道:「未也。」

老妪又道:「自从丫头失踪後,村里都在传出现了个吃人的鬼新娘。老太婆就在想,那定是丫头含怨化成的,陆续已经死了好几个年轻小夥,肯定是那丫头坏事,一直以来咱都很自责,村里的人也都要赶咱们走,说是鬼新娘就是为咱作恶的。可咱俩老这走也走不快,站也站不稳,是能到那儿?如今遇到大仙,求大仙帮帮忙,看看有啥法子能治治吧!」

「求求你了大仙!俺给您跪了啊!」老翁也跪在地上,少年很是为难,连忙请他俩起来,从一旁茶舖拉来两张椅子,要两老先上座。

「两位善信,岁花姑娘已受仙佛所召,贵村从此再也免受鬼新娘所扰,请两老安心。」

「那…那丫头还能投胎转世吗?」

「能的。」

两老露出欣慰的表情相视一笑,但随即又露出一抹失望道:「可村里人都不相信俺们,就算俺们说了ㄚ头已经受神仙召安,也无法说服乡亲吧?」

少年思忖了会儿,道:「那麽,给岁花姑娘盖个庙,让村人有个凭据,如此一来便不会有谁说三道四,可好?」

「好、好!一切由大仙做主!」

少年於是同两老商量,将庙址建在村里一处幽静的大树下,刚才偕同的男人恰好就是个建筑工匠,也知道岁家两老的处境,於是承接建庙工程且不收一分一毫,给岁家做了个慈善。

庙宇在一天後落成了。

其实并称不上庙,那只是一个用剩砖余瓦临时搭建的一座小祠,犹如田边树下常见的小土地祠,规模之小,祭拜者无不需要弯腰才能看见祠里的面貌:祠里有一口银制香炉,香炉上插满线香,香炉後方有一个如桌一般的高阶,阶上供奉着的正是那只发黑的银环。庙口上方贴着一副写着「鬼妻庙」三字的红色横幅。好心的工匠甚至在庙口前一步之处多放一座供台,让前来悼念的村人摆放鲜花供果。供台上已经摆满各式鲜红的花卉,甚至有女孩子家使用的胭脂水粉、绣花鞋、新衣装,在缕缕上升的香烟之中,带着村人无限的心意,愿亡者能安息,为村子带来和平。

「谢谢大仙,谢谢师傅,终於能给乡亲一个交代了。」

*

事件圆满落幕,无论是对村子还是对自己都有个完美的交代。只是少年比较担心的事,岁花已经彻底从世上消失,这座鬼新娘庙没有人住镇恐怕又会招来无法预期祸害。虽然对村子而言好像没什麽,不过少年的眼睛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庙周围已经聚集了不少奇形怪状的鬼魂等着进住。他瞧了眼身旁的男魂,心里盘算着甚麽。

「好可爱的庙。」男魂笑道,「真替岁花姑娘高兴!仇报了,又有地方安身,她真是幸运,要不是少侠鼎力相助,帮她多离苦海,不知道她还要受罪多久!」

「你觉得这庙如何?」

「我不是说了,很可爱吗?」

「你可喜欢?」

「我?我是不讨厌啦。怎麽了?少侠不喜欢?」

「我喜不喜欢根本不重要。」少年叹了口气,「你,别再到处漂泊。以後就在这里歇脚,安顿下来吧!」

「咦?」

男魂睁大了眼睛。

「咦?!!!」

「这、这不好吧!这可是岁姑娘的庙啊!我这样会遭天谴的!」

「有房子给你住还不要啊?」

「不、不是,少侠,这…我真的不能住这里啊,再怎麽说,这都是乡亲的心意,我总不能……该怎麽说,总之,这样很怪!」

「你且放心,莫要多虑。」少年解释道:「你也知道岁姑娘已经不再这世上,建庙的用意是为纪念没错,但只是纪给活人看的。实际上这座庙根本没有住进任何主神,这样的空屋容易招致其他孤魂进驻,要是因此成了邪魔的巢穴,更不值得。」

「所以你就留在这,替真正的岁花聆听村民的心愿吧!你不是说,想让自己更有能力为人做点什麽吗?」

男魂无言以对。

「是…我是说过没错,不过……」他搓着下巴和手肘,一脸为难的样子,但几番考虑过後,他终究是败在现实的打压之下。

「好、好吧,既然你都这麽说了,你可不能反悔喔!」

他指着少年:「到时候後你想要讨回去甚麽的,我可不理你!绝对不可以反悔喔!」

少年颔首,应诺。在那之後,他们散步到若水边,确切来说是男魂拉着他过去的。若水两旁种着一排柳树,妖娜多姿的树干形形色色,男魂一屁股坐上一棵弯近地面的粗干,挥舞双手要少年坐己身侧,少年拍拍柳树,男魂笑道:「放心吧!很坚固的,再说了你也不重。」

少年如愿的在男魂身旁坐下,风抚过他的脸颊,柳枝如发丝摇曳着,他们静静的看着若水波澜,直到少年打破沉默:

「你说你忘了所有的事,是不是连名字都忘了。」

「呵!少侠你犯傻!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难道还会记住那三个字?」男魂好笑道,这甚麽逻辑。不过正因此番话,让他萌生一个念头,露出一抹坏笑,开玩笑道:「怎麽?难不成,你要给我取?」他轻轻撞了少年的肩膀,本以为他又会板着明明害羞却又故作镇定的脸,说自己胡闹无聊,不过少年并没有如他想像一般,反倒是一脸云淡风轻,遥望远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道:「考虑。」

男魂整个鬼都僵了。

他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甚麽,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只是愣愣地盯着少年的侧脸直瞧。跟着这孩子相处越久,竟越发不认识他,以前还能精准地(其实也没有)猜到他下一步反应,然而不知从何时起,少年的一举一动开始超出自己的预料范围,不管是任自己邀约也好,亲密接触也好,这一切都变得不太寻常,好像在不知不觉中,那个冰冷的少年走出阴暗的地洞,迎向阳光。比起那个冷漠的孩子,眼前的小夥何尝不是更好,不只是更好,而是更像个正常青少年了。

「喜欢花吗?」少年打乱了男魂的胡思乱想,然而太入迷,所以没听清少年所问之事:「喜甚麽?」

少年心平静气地重述了一次,这回他竖起耳朵仔细听,有些紧张答道:「嗯,喜欢。」同时,他的目光被簪上的山茶花吸引,不由得留意了两眼。

「可惜呢,花这种东西的寿命太短了,又脆弱,想闻一下香气,一不注意就被我吸乾而凋谢了,害我都不敢靠近他们太久。」

「这麽美好的东西,就是因为他的稍纵即逝,所以显得更加珍贵吧!不过即使如此,还是希望能多挽留一点时间,像我之前发现好多好美的花草,总是静悄悄地在无人的地方绽放,等不及人们发现,就已经消失了。那种美,也真想让少侠看看。」

「无殇。」少年自语,望着天空思考着时麽,片刻,男魂好奇地问:「少侠刚刚说了甚麽?」

少年闻言,将目光落在一脸好奇的男魂脸上,刹那和心中所想之事重叠在了一起,最後有如下定决心,坚定道:「无殇,你的名字。」

男魂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少年并不在意,只是凝视着他的眼睛,解释道:「殇的意思,就是早逝,你若希望花草长开,便是望其不殇,既然已经无从追溯血脉,便以天地为父母,万物为手足,你喜欢花,就以花为姓。」少年越说,眼中越是闪耀着前所未见的兴奋,此刻男魂眼中的他,就像一颗光线下的宝石,散发着极其夺目的光彩,不自觉地跟着少年的激昂感动起来。

「你的名字,就叫花无殇吧!」

少年兴奋地搭上男魂的肩头,男魂差点没哭出来──少年笑了,开怀地笑了!那是比这世上任何花朵还要美,比任何日出更加炫目,比世上任何美的事物都要壮丽的存在,有如大地颤抖,江海怒涛般的震撼着这单薄的灵魂,这比得到名字更加令他狂喜。

「你的名字是这样写的……」

少年拉起花无殇的手,用食指在他手心上写下他的名字,从一条条细细的金光从指尖拉出,他看见一个文字浮现在掌心。

「这是第一个字……」

花。

「然後是……」

「最後是这麽写……」

殇。

眼前模糊一片,回过神时腿上的衣着水滴点点。

「怎、你怎麽哭了?不喜欢吗?」少年看着盯着自己掌心默默掉泪的他,顿时惊愕失措,後者闻言才回过神,连忙用衣袖擦脸,焦急地辩解:「不、不是的!我喜欢!太喜欢了!喜欢得不得了啊!」本应是清晰的声音,却被压扁,带着哽咽,发现这些言语不足以表达他的感觉,连忙扯开笑脸,道:「这名字太美了!」他紧紧握住那只手,「我…我会好好珍惜……」

明明应该是要开心的不得了,应该要跳起来奔跑、大吼大叫着的,他却难过得要死,他好想哭,说完珍惜两字,再也忍不住,就算强忍着咬紧下唇仍哭出声来。最後猛地抱住少年,能多紧就多紧,好像不把自己揉进去不罢休。他不用担心会被推开,更不怕会被胖奏,因为在少年给他名字那刻起,他已经明白了那双眼如此振奋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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