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菲利斯发觉自己置身在无尽的黑暗之中，伸手不见五指。
时间彷佛毫无意义，直至远处亮起一点光，把他吸引过去。
柔和的银晕笼罩着他的全身，他犹如置身在母胎中的婴儿合上眼，安心地舒展手脚。
「菲利斯，菲利斯……」声声的低唤令他回过头去，瞧见一双圆盘大的银色眼珠子，还有那条优美如同银河，熟悉得像倒影一样，只是更加巨大的龙身。
「是你……」从菲利斯的语气中分不出有多少厌恶或不满，平静得毫无波澜。「果然是你，你是怎麽不死的？」
银龙张开嘴，纠正他的称呼。「叫我母后。」
呵呵！
类似的对话最近才发生过一遍，自忖已经熟能生巧的菲利斯慢悠悠地应道。
「看来最近谁都能冲出来认是我的父母了。」
银龙从鼻孔呼出一口炙热的气来。「我和欧里西斯不一样！」
菲利斯不能更认同地点点头。「对！至少他没有陷害我！」
「我帮你杀了那个欺骗你的人类女孩。」
「那根本不算是帮忙！」菲利斯翻一翻白眼，顺便在银光中翻身，用背脊对住贝瑟芬。「你算是什麽母亲？你躲在我体内，用我的手杀死丹妮丝，还害我被大家当是杀人凶手，战犯，我因为这样被关了一千年！」
银龙说。「一千年不足以令你成长，但足够让你看清楚他们的真面目，那些嘴脸值得警戒，对吗？」
菲利斯安静了下来。
银龙银亮而薄如蝉翼的翅膀在空中张开，翅骨搧动的微风轻轻吹起他柔软的长发，如同母亲抚摸孩子脸庞的双手。
「儿子，时间对我们而言毫无意义又至关重要，它虽然夺不走我们的生命，却能够一点一点地改变生命之外的所有东西，时光越长，你就越会发觉自己身边的一切渐渐消失，到最後孑然一身。」
菲利斯想也不想地说。「我有路易……」
他忽然间住了嘴，淩空翻身而起，盘腿坐直，高声道。「我要回去！」
银龙问。「回去哪里？」
菲利斯理所当然回答。「路易的身边。」
「就算有一日他变成你完全不认识的样子？或者爱上你以外的对象？」
菲利斯认真地说。「他不会的！」
「他会的！」
「他不会！」
「会！」
「不会！」
他们连固执也如出一辙。
银龙早有所料地合上眼，半晌後才慢慢张开。「那就去吧……儿子。」随着她尖锐的指甲所指，面前出现一条狭窄的通道，仅容菲利斯通过。
菲利斯向前走了两步，不由自主地停下来。
「那你呢？」
银龙抬起优美的脖子，柔声道。「我要到我的那个『他』的身边去。」
奇妙地，菲利斯没有从她银亮如镜的眼底里瞧见一丝怨恨，只有殷殷的期盼。
他有很多话想说，想问，但最後张开嘴时只剩下一句。
「你……母后，我会再看见你吗？」
银龙没有回答他，反而轻轻地说。「儿子，我爱你。」
她挥一挥尾巴，将菲利斯推了出去。
菲利斯猛然张开眼，眼前出现金宫富丽堂皇的建筑。
他已经变回了原形，视线中的每一样东西都缩小了，比过往变得更加细小脆弱。
「……」他张开喉咙，声带却被哽住发不出声音来，耳膜里有刺耳的鸣声，好像停用了很久的齿轮开始重新转动，喀嚓喀嚓响过不停。
强烈的痛楚从全身传到脑海，两耳上方被针刺似地不断抽搐，他喘息着仰起头下巴朝天，绷紧的脊柱骨头瞬间节节暴长，尖骨凸出将披着银鳞的皮肤顶起成一个个尖锐的小山丘。
胸腔内的心脏跳动沉重如同擂鼓，他大口大口地吸气，沉重的尾巴重重拍打水晶地板，金宫的地面四分五裂，露出无数裂痕，吓得宫中活着的都纷纷走避。
「菲利斯！菲利斯……」被汗水模糊的眼界中，路易着急地跑到他的身边，又克制地停下来，掉头看向欧里西斯。「黑暗神猊下！」
欧里西斯笑说。「先把你答应我的交出来吧。」
他们用眼神对峙，半晌後，路易举起手。
「龙神之子永远信守承诺。」
金光闪过，他掌心出现一个漆黑跳动的东西，欧里西斯漆黑眼眶内的两把鬼火立刻炽烈，上身向前倾。
菲利斯痛得无自由运转的脑袋停止转动了半晌，好不容易才认出那颗似曾相识的东西到底是什麽——一颗跳动的心脏。
他想起那个传说。
龙神为了报杀妻之仇，将欧里西斯的身体分成多块，埋葬在九界不同的角落，而最重要的那一块，就是黑暗神的心脏。
失去心脏的黑暗神再没有肉体，从此以一副丑陋的骸骨出现。
跳动的心脏从路易手上飘到欧里西斯掌中。
他拨开斗篷，将心脏放进自己的胸腔里。
菲利斯不知道路易有没有听见，而他听到了心脏在欧里西斯胸腔跳动的声音，就像强烈的乐曲，每一下都充满节拍。
在强而有力的节奏之中，欧里西斯的样子渐渐改变，血肉从他脸上长出，筋腱爬上新长出的肌肉，鲜嫩的皮肤包裹起那些狰狞的内在。
漫漫长夜从他苍白无色的两颊流泄至地，尖长的眉宇黑得发亮。欧里西斯的双眼眼眶深刻，颧骨极高，就算披上皮相，脸孔上的轮廓阴影还是如头骨一样黑白分明。
他的长相或许比不上路易人形时的英俊，但依然好看得惊心动魄，特别是镶在笔挺鼻梁两旁的那双眼睛，是宇宙深处的无底黑洞，将一切吸收消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