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台风就像是领22K的抛弃式劳工般毫无干劲，草草地从巴士海峡扫掠而过，一众青年学子殷切企盼的台风假就此泡汤。
我拖着背满一日上课疲劳的身躯，按着敷在昨天瘀青上的药布，从西晒严重的走廊走进辅导室。
「啊，你来了。等一下，我打完这只王就好。」
晴老师依然故我地躺在沙发上玩着掌上游戏机。今天玩的是战斗游戏啊……为了不打扰她，我把书包放到茶几上，在木制的摇椅上坐下。
「再给我五分钟就好……」
我小学的侄子玩手机游戏的时候，也会对堂姊说一样的话耶，好巧喔！
「等……不要……这边……啊、啊啊！」
躺在沙发上左扭右摇的晴老师不断发出煽情的喊声，害得身为青涩高中生得我春心荡漾，不由得别开视线。
「呜啊！要死了！」
过了一会儿，老师发出一声哀号，把游戏机往旁边一摔。
塑胶机壳在柔软的沙发皮革上重重摔下，发出一声闷哼後又弹了起来。
老师不悦地摘下黑框眼镜，瞪了我一眼。干嘛，又不是我杀了你的角色！
为了避免视线接触，我紧张地往旁边看，才注意到老师今天依然穿着同款的高领毛衣，只是颜色从茶色换成了淡粉色……2P色造型很没诚意喔，老师！
「你有跟那两个左右护法说了吗？」
「左右……喔，我有ㄕ……」
一开始我还没意识到老师指的是谁，但说到一半又理解了她是在说璃和书所以改口。
可是大脑迟了一步才想到，一旦回应她，就代表我认同他们两个是我的左右护法，於是所有原本要说出口的话就像春节疏运的车潮，全在闸道口塞成一团。
老师无视我的丑态，掏出了自己的手机检视时间。
「时间差不多了。准备好留校查看了吗？」
「还没，我可以回去做好心理准备吗？」
晴老师「啧」了一声，顺手一把把我从椅子里给拉了起来。好痛，你太大力了啦！
「我没在问你。这只是疑问命令句。」
「那是什麽语法？你的国文老师在哭喔！」
「我就是国文老师啊。」
「没救了……」
「别贫嘴。对方在活动室里等你很久了，快走吧。」
……那我刚才等你打电动又是什麽意思……
因为随便顶嘴可能又要被这个任性的单身宅女碎嘴，我索性乖乖闭上了嘴巴。
老师拖着我走出走廊，来到一旁隔音良好的谘询室门口，轻轻敲了两下门。
「我进来罗。」
「轰隆隆！」
房间里非但没传来回应的声音，还发出了一阵桌椅移动，重物掉落的慌张声响。
里面出了什麽事……我以疑惑的表情向晴姐询问，却只看到她彷佛在盘算什麽的狡猾笑脸。
晴姐就这样把手按在门把上，刻意地等到谘询室里的声音归於平静，才转开不锈钢制的浑圆把手。
门一推开，窗帘随之纷飞。暮色之中，一名少女正以书包为枕，趴在淡褐色的会议桌上浅眠着。那画面就像精心雕琢的静物画一般，静谧而祥和。
听见我们的声音，她缓缓眨了眨眼，於是，时间开始流动。
「啊，你来啦。」
她用过长的袖子轻轻揉了揉不带一丝睡痕的乾净脸颊，温柔的笑容像是温室的花朵般，摇曳地向我打招呼。
「请多指教唷。」
小巧的耳朵旁，烫卷的发梢的轻盈地晃动，我微张着嘴看着这位「单身者」。
黑色……胸罩？
「那麽，既然你们都是同班同学，介绍应该也免了……你们就在这张纸上签名，我就继续去打紧急任务……」
「我有疑问！」
我赶紧拦住想落跑的游戏宅老师。
「这麽受欢迎的人是单身者？有没有搞错？」
晴老师叹了口气，坐回椅子上面对我。
「你没有听错。虽然我也很讶异怎麽会这样，但她的确是这所学校中和你一样，硕果仅存的『单身者』喔。」
怎麽可能？这个光是存在就会自带闪光滤镜，耻笑着我们这些底层人种的家伙居然和我一样……这是什麽恶劣的玩笑吗？
你看！就连现在她都像是基地台一样散发着微笑光波！还是有人在旁边偷架摄影机正在观察我的反应？一想到这边，我就绷紧脸上的表情。
「如果没有疑义的话，我就再说一次。」
老师拿起桌上的白纸。
「你们之中只要有一个在这张纸上签名登记成情侣，这个补修课程就结束。我不会计较你们是不是真的男女朋友，只要你们签下去，学校就不会为难你们。」
她轮流看着我们两人。
「意下如何？」
「我不要。」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立刻做出了回答。
「这麽快吗？」
老师无奈地按住自己的眉心，求助般地看向对座的薰。
「欸，我吗？」
薰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双腿在椅子上趴搭趴搭地踢着，以有些勉强的微笑说道：
「嗯……虽然老师这麽说……但我还是不打算登记，所以……不好意思啦……」
薰双手合十，似乎真的很遗憾的样子。
「那看来迫不得已，得帮你们上点课了！」
晴姐像要激励自己一般用力握拳，以炙热的目光来回望着我们两个。
「啥，你要教我们什麽？凭什麽……噗喔！」
「凭我是你的老师……」
「反对体罚……」
我按着刚捱了一记五斤锤的头顶，愤恨地瞪着面前的单身三十岁宅女。
晴姐从包包里抽出一张湿纸巾，稍稍擦拭敲过我的手掌。干嘛，我身上有病毒吗？我不禁想起小时候跟同学玩的游戏——「姑婆宇病毒」！摸到宇的人手上就有「姑婆宇病毒」！接下来要把病毒抹到别人身上！上课前最後一个被抹的人就输了！姑婆芋超毒的！真是太好玩了！
唉，毕竟是少数我可以参与的团体游戏，所以实在是忘不了呢。
晴老师稍稍擦过手後，便开始清理布满指纹的手机萤幕。
「总之，如果你们不愿意登记的话，就要接受『再教育』。辅导室会尽力引导你，让你成为一个可以爱人的人，很棒吧。」
棒你个头……
「呃，那麽请问这个课程内容是什麽？」
薰礼貌地举起右手，蜷曲、半握着的手掌从她过大的袖口滑出来见客。
「嗯，我想想……」
晴姐抿着唇微微颔首，後脑杓的马尾也随之摇晃。是说你现在才开始想吗？
「啊，对了！」
她用力一敲手心，振奋地望向我们。
「你们各自说一句『我喜欢你』试试看！」
「咦？」
「啥？」
我和薰一时间都发出怀疑的声音，老师叹一口气，严肃地说。
「你们要知道啊，如果连练习的时候都说不出这几个字，当要实际上阵的时候怎麽办啊？」
「这……这麽说好像也有道理。」
喂，薰小姐你也太容易被说服……薰「喔~」地点了点头，然後抟起双拳放在胸口。「加油！」她小声地说，然後抬起头望向对面的我。
喂喂喂你想干嘛？
「我……喜欢你……」
「呜……」
湿润的双唇、低垂的睫毛、泛红的双颊、加上楚楚可怜，然而充满魅惑力的声音像是弄蛇人的笛音般阴柔地扑向我。糟糕，我裤档里的蛇也差点蠢蠢欲动……
我用力捏住自己的大腿，以痛楚维持自己的理智。
「嗯……那轮到你了？」
对座的少女天真无邪地看向我。受制於微妙的气氛，我颤抖地吸了口气，不自觉地开口。
「我……」
「等等，谁叫你们两个互相你侬我侬的？」
这时一个老大不开心的声音闯了进来，打破了这个微妙的平衡。
「我是叫你们两个对着我说，看着我！」
晴姐敲了敲桌子，示意我看向她。
「呃……我喜欢你。」
「嗯~再来一次。」
「我喜欢你？」
「再……再一次……」
「我喜欢你。」
「呵……呵呵……」
面对我机器般的平淡声音，老师露出满足的笑容。
「真好……好久没听到有人主动对我说这句话了……」
我说你根本在玩我吧！拜托你快去交个男朋友，或是跟摩天轮结婚也好！
晴姐满意地伸个懒腰，丰满的胸前也绷得紧紧。然後她「呼」地长长吁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那麽，在正式上这种课程之前，我还要先给你们做『能力测验』。」
「测试什麽能力？」
「当然是谈恋爱的能力。」
亏你能一本正经讲出这种话……
「像宇，嗯……先从外表看，嗯……十颗星！」
「嗯？唉呀，老师你还挺有眼光的嘛？」
「而薰的话，嗯……一百颗星吧？」
「喂，星星不是最高十颗吗？」
「谁规定的？照这样米其林评监要怎麽解释？」
「啧……」
我忍不住咋舌。拜托，我这个人剩下的唯一优点就是脸了耶，难道你也要把我仅存的自信夺走吗？
「唉，表示意见之前，先把你那头安全帽一般的头发剪了，然後你还没用过刮胡刀吗？像是山顶洞人一样，看了就热。」
「老师啊，爱一个人不是要爱他的内在吗？那要是我把自己弄得太帅，不就变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样算是诈欺吧？」
「我活这麽久还没看过有人用这种话形容自己……」
晴姐流下一滴英雌泪，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
不过，我说的话里不完全是开玩笑。
为什麽我们要让自己「变得」人见人爱？凭着迎合大众喜好，而打造的外在形象所交到的朋友，绝对不是喜欢真实的你。
毒树所结之实，必定为毒果。既然如此，为何这个社会总是鼓励我们饮鸩止渴？为何不矫揉做作的我，反而成为被扔进补救教学的人？
正当我思考着世界的不公时，突然一阵惊天的咕噜声划破了教室的和谐。
「……」
「……」
「咕噜噜！」
「啊……怎麽办啦！够了啦！你们快登记啦！」
忽然间，老师无力地趴倒在桌上。
「还要到下周才发薪……我已经连喝两天绿豆汤了……我的奖金啊……」
「咕噜~」彷佛串通好一般，晴老师的肚子又一刻不差地响了起来。
「啊，老师我这里有几个餐包，本来要当点心的，如果老师不嫌弃的话……」
薰灵机一动，伸手在自己的书包里游移，拿出了一袋看起来稍稍被压扁的小餐包。
「当啷~老师给你~」
「欸，我肚子没有很饿……」
晴老师撇开头，有些倔强地挥了挥手。
「咕噜~」
「那……那不然我拿一个好了……」
「咕噜~」
「老师可以整个拿走喔~」
薰盈满灿烂笑容地说。
晴老师不甘愿地伸手拿走餐包袋，摇摇晃晃地走出谘询室，临走前还喃喃丢下一句：
「再……再撑一个礼拜……」
我懂，如果是我饿到靠学生的点心果腹，自尊应该也会大受打击。
不过换作是我，就算饿死也不会吃别人的东西就是了。乱吃森林里的糖果屋会被巫婆抓起来吃掉的，不是吗？
从小到大我都没有吃过别人便当里的菜，也没有人不识趣到来夹我的午餐。就连曾经靠着一双筷子和一个便当盖张罗一餐的书也没能染指过我的便当，厉害吧！
随着老师的离去，谘询室里回归平静。日暮的黄晕逐渐由日光灯取代而化为惨白，狭长的房间就像是个典雅的白色礼盒，里面装满了过度包装的沉默与无语。
我拿出随身携带的水壶，就着瓶口让冰水流入空荡荡的肠胃。
薰身子微微前倾，像是在窥探般地伸长脖子，盯着老师关上的大门。
「咕噜噜……」
结果率先打破沉默的，居然是薰的肚子。
这种时候就要假装没听到。留校察看的时间持续到晚上六点半，我该怎麽消磨这段时间呢？我刻意不看坐在对面的薰，独自在脑海里沉吟着。
「欸？」
薰突然向我搭话。
像是要掩饰自己肚子的胡诌，她趴在墨绿色书包上，戳着在桌上滚动的原子笔。
「不觉得这很像偶像剧的场景吗？」
我准备放下水瓶的手停在半空中。
「哪里像了？会用这种破地方当场景，剧组应该没钱了吧？」
「不是这个意思啦！」
薰像是赌气般噘起嘴，小小的拳头裹着过长的外套袖子小力地敲着桌子，吓得杯子里的水都惊起了阵阵涟漪。
「我是说，进到这个强制大家谈恋爱的学校，却谈不了恋爱！最後被指定要和某人在一起……不觉得这个情节很像偶像剧吗？」
「那麽，差别就在我这个长得阴沉，性格又差，还很自私的男主角罗。」
我漫不经心地嗤了一声，伸手把下周要抽背的古文课本抽出书包。
「对啊……」
听到她落寞的赞同声，我才有些讶异地抬头看向用手指把玩着玻璃杯的薰。
「啊……我不是那个意思！你长得还不错啦！」
那其他部分呢……好啦，至少你没说错，早餐店的阿姨都会叫我帅哥喔！
「没关系的。我也不是不知道自己有几两重。」
我露出扭曲的笑容，把画满注释的课本翻开。
「话说回来，昨天那只麻雀你们怎麽处理？」
「你说米肠吗？」
「随便你们要叫牠米肠还是米虫。牠死了没？」
「呜哇……好差劲。牠活得好好的啦！」
薰嘟着嘴，一双小手握在胸前上下震动。不过是我的错觉吗？为什麽这个人举手投足都像是在强调「我很可爱」？
我摇了摇头，把这种奇想移出脑袋。转而用笔杆点着课本上一个个印刷字，将它们塞进脑海中清出来的空间。
「……因为小美家里说不能养，所以米肠现在在我这边，我喂牠白米，牠都有吃喔！」
薰从书包上抬起头，露出「快夸我快夸我」的表情。
「啊？结果明明是别人捡的，却变成你在照顾？你也太滥好人了吧？」
「不能这麽说啦！小美也有小美的困难……所以……」
薰有点委屈地低下头。这个动作让她锁骨之间的白皙肌肤映入了我的眼帘。
注意到我的视线，她「哇」地轻呼，紧戒地按住自己的胸口，像是想起什麽般低声向我提问。
「昨天……你看到了吧？」
欸？你确定要讨论这个话题？难不成跟我对话有这麽困难，只剩这种话题可以用吗？
不过，总之还是先说实话。
「嗯。是有看到。」
「那，你觉得怎样……」
啥？
我的大脑瞬间落了半拍。
这家伙在说什麽？我该怎麽回答？现在回答「超棒的~」会被告吧？还是应该回答「超平的」……等等，这样也没有比较好。
看来，还是挑一个陈述性的中庸答案就够了。
「其实也不是看得很清楚，大概就一团黑吧？」
「咦？只有这样？」
薰露出讶异的神情。
「那……你不会觉得我很糟糕……？」
「……」
我们之间突然陷入致命的沉默。
提问：高中女生穿黑色很糟糕吗？
我的脑内电脑开始搜寻解答：现在台湾社会已经解严，女性地位也大大提升。内衣可以视为提升女人个人品味的一环，所以好好表达自己是件好事，并没有糟不糟糕的问题，而且我觉得黑色很棒！没错，这个回答政治正确，我的脑内Google小姐呢？该上工了！
「我觉得还好啊。」
无奈男高中生就是这麽窝囊，在脑子里想了一堆，到了嘴边还是只剩这麽一点话语。
为什麽我会跟正值青春年华的女高中生讨论内衣颜色……是哪里出了什麽误会吗？
「真的？」
你干嘛突然站起来？吓死我了！
「……嗯。」
她彷佛安下心一般吐了一口气，把原本紧紧揪住领口的手松开。
「那就好……呜啊！」
「欸，快把纸拿起来！」
薰放下的手正好碰倒了她桌上的玻璃杯，里面没喝完的冰水立刻就把涂满亮光漆的木质桌面浸成一片汪洋。
还好我手脚够快，立刻把课本抽了起来。可是薰就没那麽幸运了，水渍快速地攻城掠地，她的登记单在一晃眼间就吸饱了水，牢实地黏在了桌上。
「对不起！大家都说我笨手笨脚……昨天也……」
「唉！你先去厕所拿拖把吧！」
「嗯！抱歉！」
薰听了我的话立刻向外跑，留下我与清水沿着桌缘落下的滴答声共处。
我眯起眼睛看着她离开前刻意放慢节奏，无声带上的门。
昨天因为被她撞倒而瘀青的髋骨，现在又开始隐隐作痛。
所以我说这个人到底是粗心还是细心？蠢蛋还是天才？真是搞不懂。
§
在这个短暂的无人空档，我喝了一口自己带的水醒脑。
虽然我抽手得快，课本的塑胶书套还是沾上了不少水渍，得自己找条布擦乾净才行。
这时我才发现房间的一角静静站着一只扫具柜。
我一手提着水壶，一手拎着课本走向柜子。有了！在铁柜上层有一个纸箱子，上面用麦克笔写着「抹布」。
我把水壶放到箱子的旁边，用空出的手挑出一条比较乾净的乾布，把课本擦乾净後物归原处，再关上柜子坐回座位。
帮她擦桌子？从头到尾都没有这个选项。自己捅的篓子自己收拾，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不过那摊水似乎还在缓慢流动。看着它快进犯到薰桌上的书包，我也有点於心不忍。
於是我伸出手，把她的包包移到安全的地方。
这时，随着尼龙布的移动，某个压在书包底下的东西现出了一角……
「这是什麽……读书笔记吗？」
在墨绿色的布料下，出现的是一本内页摊开，轻薄订装，可以在便利商店货架上看到的言情小说。
「……现在还有人在看这种东西？」
然而，当我准备伸手移动它的时候，却发现这本书上用萤光笔和红笔划满了标记。
几段对话被黄色萤光笔加上重点，还拉了箭头在页眉的空白处写着「很重要！」、「学起来！」
下面另一本小说则是贴满各式各样颜色的页签，上面标着「对付同学用」、「应付老师用」、「安抚女生用」、「掌握男生用」……
怪了，一般人读小说应该不会划记吧？难不成这是参考书？
最底下则是一本爬满字迹，装订处已经因为反覆使用而破损不堪的笔记簿，裸露的纸面上密密麻麻写着的文字直接投影在我的视网膜上。
此时，一行令人无法置之不理的文字映入眼帘。
「腹黑学霸与我……角色列表？」
不该出现在一般笔记里的名字，突然吸引了我的注意。
我疑惑地把目光放大到整个页面，基於好奇心的驱使，我开始阅读标题下的文字。
男主角：书
女主角：薰
情敌：璃
男主基友：宇
「谁是基友啊！」
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班上同学的笔记本里吓得我心跳漏跳一拍。我以颤抖的手翻开内页，把以娟秀字迹手写的内容凑到了眼前。
『书蛮横地把我伸向书柜的手抓住……』
『在校园的墙角，书突然攫住我的手，欺近我的脸……』
『他把舌头伸进我的齿缝之间……』
有人的舌头能伸得进去齿缝吗……等等这不是重点！我莫名地挺直了背脊，用力把手上那叠纸推向前方。
脱节的齿轮开始重新运转，脑海里的线索开始连结。
手上的这本笔记里写的，是小说？
这份手札，是璃自己写的东西。
所以，她妄想中和女主角结合的男主角……是书？这代表，她对书……
「欸欸欸欸欸？」
惊讶的叫声响彻整个教室，然而，那并不是我的嗓音。
我倏地回头一看，圆睁着双眼的璃正扶着门框。我手一松，笔记本就这样嗑当落到了桌上。
即使是放学後极度安静的走廊上，也听不见她的脚步声。我就像是大草原上疏忽的蹬羚，立刻遭到了猎食者的突击。
於是此刻，偷窥少女花园的现行犯，就这样被捉了个正着。
「我……我的小说……」
薰平时完美标致的脸孔和精致的笑容都已不再。只见一阵红潮涌上，接着又仓促地褪去，留下一片毫无血色的惨白。
「还我还我还我！」
下一刻，薰一个箭步冲到了我面前，把掉在桌上的笔记簿一把抢过来。
「……怎麽会这样……」
她紧紧地抱住笔记本，噙着泪水愤慨地仰望着我。
「唔~~~啊~~~」
她哀号着，整个人乏力地蹲坐到地上，像是闹脾气般乱挥双手。随着她的动作，两条过长的萌袖也跟着啪搭啪搭地响。
「怎麽都被你看到了啦……」
带着微弱鼻音的哭腔从泛着好几块瘀青的双膝之间幽幽地传出。
这个人到底有多常跌倒啊？我看着她膝盖上那一块又一块的旧伤想着。
「抱歉。」
虽然我没有恶意，但先道歉还是比较好。
薰抽了抽鼻子，喃喃地说：
「先是……然後又是小说……为什麽？」
每个人都有妄想，像我以前也会幻想自己的眼睛能射出光束，或是在白纸上涂鸦设计游戏满足自己的想像力。所以我也不是不能理解自己的妄想被摊在阳光下的羞耻感……
不过，这些都不干我的事。我整理好紊乱的呼吸，再冷淡地向璃开口。
「你说，这是你写的小说？」
「嗯……我想要投稿期末的『仙祠文选集』……」
「仙祠文选集」是学校每年固定出版的文集，蒐集全校学生的文学投稿，自然也包括小说类别。
「这样啊，不过你的写作内容，是不是有一部份和现实的人、事、物、团体有关系？」
我试着以婉转的方式厘清状况，这样才方便切割。
薰吸了一下鼻子，缓缓地点头。
搞清楚之後，就好办了。
「好吧。那，你放心，今天发生的事件，还有看到的东西我都不记得。我发誓不会跟任何人讲的。这样行吗？」
「……」
「对了，如果牵扯到实际存在的人物团体，你还是不要投稿好了。」
我想，这麽说已经很隐讳了吧。这种由妄想构成的产物，投稿出去大概初选就会被刷掉了，重要的是卖不卖得出去，才不是自己写得爽就好！
所以，与其在这边煞费苦心还不如早点放弃。毕竟没有期待，没有伤害。
「……」
我当她的沉默是接受，於是我拿起自己的书包，走向门口。虽然名义上留校查看还有半个小时才结束，但依那个宅女老师的个性，她应该早就回家打游戏了，提前开溜应该不成问题。
「不准走。」
「怎样？」
「就是……那个……」
薰用笔记本挡着自己的半脸，一双大眼睛一眨一眨地从泛黄的纸页上缘凝望着我。
「我……我一直都不知道什麽是恋爱……不知道该怎麽办……」
我维持着准备要打开门的姿势，沉默地聆听着背後传来的话语。
「我研究了很多偶像剧，还有小说，甚至试着自己写写看……可是还是不对！」
薰揪着自己深黑的发絮，试图拼凑出精确的词语。
一对上她偏着头投来的眼角余光，我就有一种自己做了坏事的错觉。然而，想到刚才那些在小说划的重点，强烈的不协调感便油然而生。
「所以……拜托你……」
「干嘛？」
看到薰扶着桌子站了起来，我直觉地向後退了一步，背上立刻传来了木门的触感。
薰直直地向前走，直逼我的面前。她抿住嘴唇，将双手交握。
「请你帮帮我……让书来跟我告白！」
啥？
一般这个时候应该是说「帮我跟他告白」吧？你是不是搞错了什麽？
听不懂她的请求，我一头雾水地嘟哝。
「你在说什麽啊？恕我拒绝。」
「欸？为什麽！为什麽为什麽为什麽！我现在只能指望你了！」薰瞬间露出了如弃犬一般的表情。等等，为什麽你现在正拉着我的手左右甩？我有说可以碰我吗？
我连忙把她的手甩开。不过她的肌肤还真柔软啊……
话说，为什麽女生都喜欢坏男人啊？像我这种长坏的男生就没有市场吗？
「欸……不行吗？」
「不行。」
「真的真的真的不行？」
「对，真的真的真的真的不行。」
我老老实实的数了一下，我是不是还多回答了一次……
薰无力的垂下手臂。
「可是我的秘密都已经被宇你……一个人知道了……」
怎麽回事，接下来是换成泪眼汪汪攻势吗？
「所以，我只能靠你了……」
「不行，这是两码子事。我拒绝。」
「呜呀！」
听到我的回覆，薰像是被关掉电源般低头蹲下。
「可恶……无防备天真型女主角没用吗……」
「你说什麽？」
薰的声音忽然变的低沉，让我不禁颤抖了一下。
「呵呵呵……奇怪，平常这招不是应该很有效的？」
结果薰居然以空洞的表情说出了骇人听闻的话语。可怕！好可怕！
「你……你在说什麽？」
「一般而言……先说『只让你一个人知道』来求男生，都很容易就答应的……」
「你是从那里学来这些一般论的？」
听到我颤抖的声音，薰用拇指指了指身後桌上散布的小说。
「当然是这些教科书啊。」
教科书！她真的把那些封面画的超奇怪，每本七十九元的免洗小说当成教科书？
「总而言之！要不是宇你乱动我的包包！情况也不会变成这样！你给我！好好！负责！大笨蛋！」
薰忽然像是切换开关一样变的情绪激昂。她闭上眼睛别扭地喊叫，每吐出一个惊叹号，就软弱地敲我的胸口一下。
要是换作平时，被全校知名的美少女一面撒娇一面搥胸，我大概会形容是「恋爱小说的内容成真了」吧？
但是，正因为在刚刚了解到，这些动作确实是照搬自小说、搬自某个角色的模板，本来应该充满粉红泡泡的场景反而变得令人不寒而栗……
「我……我拒绝。」
「啧……娇蛮类型也行不通……」
不要把你的盘算念出来好吗！很可怕！
「唔哇……到底要怎样求你，你才会答应我啦！」
薰完全不顾形象地跺脚，看到她的举动，我赶紧伸手安抚她。
「你先冷静一下……欸，薰小姐，我想先问一件事情。」
「嗯？怎麽了？决定要帮忙了吗？」
薰瞬间又换上开朗的笑容，她刻意偏着头，露出样板般「可爱的疑问表情」。
「为什麽是『要他来跟你告白』？如果你喜欢他的话，主动去接近他不就好了？凭你的优势，只要有那个意思，很多人都会喜欢你的吧？」
不过仅限外在形象啦！我在心底煞有其事的补充。话说以现在的情况看来，这家伙根本就是地雷女中的地雷女，可谓是地雷之后。
「喔……是问这个啊……」
她脸上的可爱表情立刻褪去。
「我……做不到啊。」
「为什麽？」
薰悠悠的叹息如秋日的落枫，在日光灯下缓缓落定。
反正都露馅了……以这句自言自语为开端，薰喃喃地解释。
「我不知道怎麽下手……不对，是靠近他。而且，要是我突然跟他走得很近，大家也会觉得很奇怪吧。要是被大家知道了……会不会把我当成那种……有点……婊的女生？」
其实在这里直接用「下手」，会比较适合有点婊的女生喔。你可以不用订正，我说真的。
「而且我可是大家最~喜欢的班宠（拨头发），要是被发现我有那个意思，一定有很多男生会失望吧？」
「……你也太大言不惭了吧……」
「所以……所以！」
薰闹脾气般地加重语气。
「我需要你帮忙啊！像是你先和他约好去看电影，然後我再巧遇，接上『这麽巧，你也来看这个电影吗？那一起看吧~』的桥段；或是先告诉我说他的兴趣，然後就可以上演『你也喜欢这个啊！』的发展！这种事要我怎麽跟小美他们讲啊……所以我只能拜托你了啊！你都知道我的秘密了，就负起责任帮帮我嘛！我希望书来跟我告白啊……」
「你不觉得能堂而皇之地说出这一大串话，已经算的上绿茶婊了吗……」
「什麽？我才不想被你这种对米肠见死不救，平常也不关心公共事务的边缘人这样说咧！要不是书跟你最好……我才不想让你知道我的秘密……」
「严格来说，并不是你让我知道，是你自己不小心露馅吧？」
薰抿着嘴低头不语，沉默短暂地降临我们之间。
虽然我很想一走了之，不过这个问题不得不解决。於是我只好勉强自己继续追究。
「其实你也不一定要执着於书吧？」
「啊？」
「冒味请问一下，你有谈过恋爱吗？」
「……………………………………………………………没有。」
停顿也太长了吧？我不禁挑起眉毛。
「那退一步，你有被人告白的经验吗？」
「这个啊……」
她低下头，开始扳起指头数数，一、二、三……
「嗯，大概四十多次吧？」
「你不是才数到三而已？」
「喔，那是在算男生、女生，还有……」
「还有？」
「老师。」
「……」
我对着苍白的天花板按住眉心。
「那，你怎麽一个追求者都不接受？像你这种人只要有那个意思，应该不缺乏对象才对，至少先找个顺眼的对象登记，就不用在这里折腾了吧？」
「可是，你说的不是重点。我不在意会不会被留级啊？」
薰真诚地看着我。
「怎麽说呢……」
她噘着嘴，缩着胳膊搔了搔太阳穴。这个标准的思考动作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对我而言……他们都算不上『男主角』。」
她有些落寞地说着。
「我还是觉得，能当男主角的只有书这种有点调皮，又长得帅的男生而已！」
我忍不住挑起眉毛。
「这就是你的标准？只是这样？」
「不只啦！还有班上也有很多女生喜欢他啊，所以他应该挺好的吧？没错，很适合！」
就像要说服自己一般，薰兀自点了点头。可是你知道你喜欢上了一个不得了的禽兽了吗？他可是随身带着安全套，吐口痰爬过的蟑螂都会怀孕的家伙……难不成这世界上的女生都瞎了，尽喜欢这种男人？
「所以，我一直在等……可是……」
她环顾这间用来执行写作留校察看，读做留级警告的谘商室。
「……好像快来不及了。」
迫不得已地，我直直看进她的眼眸，探询她的真意。
那个明明应该充满狡狯的地方，却是一片赤诚。
我似乎理解了什麽。
或许对她而言，「搬演」小说里的片段就是她生活的方式。
因此，她并不觉得自己在说谎。她选择让自己活在虚伪的世界中，让「谎言」成为「真实」。
为了在大家面前演好「好麻吉」，於是她接下了小美捡回麻雀的烂摊子。
为了在师长面前扮演「优等生」，所以她饿着肚子把面包给了老师。
为了在爱情里扮演「女主角」，她可以无视留级的风险等待理想的男主角出现……
这样的人或许可以说是八面玲珑，也可以说是人格分裂。但在她的情况，更合适的应该是……
「原来啊。」
「什麽？」
我冷笑着说。
「你有颗小说脑啊。」
所谓小说脑，就是把属於故事中的情节搬演到现实中，还将其视为理所当然。
薰她死守着自己的形象，也确实擦亮了自己的班宠招牌，树立了那个在大家眼中好说话、温柔可爱、优秀体贴的角色。
然而，正因为这个选择，她有了做不到的事情——去追求。
成绩优异的学生要是说自己考得不好，会引来考不好的人的怒火。
交游广阔的夯哥夯姊要是成天把「我是边缘人啦」挂在嘴边，恐怕会被真正的边缘人讨厌。
那以上两者兼具，才貌兼备的女孩，想要倒追另一个桃花兴旺的男孩时，对她的形象会有什麽影响呢？
拥有一切的人不被允许得到更多，如果被发现抱持私慾的话就会被放大检视，而在大家眼中的美好形象也会改变。
因此，她只能「等待」，然後用小说的幻想满足自己，陷入饮鸩止渴的恶性循环。
小说的世界里，努力就会成功、陷入危机的时候会有人来拯救、冷战时会巧遇吵架对象、发生争执时还会有身边的伙伴们来帮助和好……是个过分梦幻的世界。
然而，现实并不像小说，有那麽多的巧合，有那麽多的美好。
失去的恋情不会回来、放弃的梦想不会修复、无意间产生的裂痕只会在时间的吹拂下阴乾，变成一道丑陋的伤疤。
人生是不能重来的，就像班际篮球赛上没进的压哨球、升学考试里粗心犯下的错误……都会成为身上抹之不去的伤痕。
现实是残酷的。
而现在，察觉这个事实，发现等待可能徒劳无功的她并没有臣服於现实，反而准备暗中为自己搭起舞台……老实说，我觉得小说脑并不可耻，因为每个人都多多少少对自己怀抱期待，想「扮演」自己理想的样子。
可就是你这颗末期的小说脑，才害你走到要被留级的这步田地啊！
「蛤？你说三道四的也扯太远了吧？先回答要不要帮我忙吧你！」
搞什麽？别在思考的时候打扰我！而且你变脸像翻书一样，川剧换脸都没你快！
「你冷静一下！角色错乱了啦！」
「快点‧答应‧帮我忙啊！快说！」
从变换的面具的空档，我能够感受到她的着急。
我瞄了薰一眼。
她很漂亮、（外表看起来）很温柔、（外表看起来）很可爱。
而且，她喜欢的人是书。
所以，在这个强制要我们谈恋爱的教室里，我们之间什麽都不会发生。
这样的安排让我心安理得。
没有期望、没有可能，也不会有失望、不会有伤害。
也许，这就是我期待的关系，能够让我宽心的乌托邦。
我深吸了一口气。
「不行，我不会帮别人忙。」
「……」
「不过呢，是工作委托的话，就另当别论。」
「工作……委托？」
「没错，如果你可以提出对我有利的交换条件，我就接受！」
「奇怪的人……」
薰皱着眉头思考着。你才没资格说我吧？
「啊！」
「怎麽了？」
她突然恢复了平常示人的慧黠神情。你等一下……她一边小声念着，一边在自己的书包里翻找。
「有了！」
薰踩着趴刷趴刷的步伐，小碎步地蹦跳到我面前。
「你看这里！」
我接过那张上面写着「爱情学分补修规则」，看向薰指着的那行。
黄色萤光笔涂过的底色上，用碳粉印刷着一段话：
「为了降低修研学分难度，补修学分修习学员中，只要有一位情侣产生，即视为学分修习完成，全员皆视同正式学分60分及格通过。」
「……有什麽问题吗？这个学分也就只有我们两个啊？」
「你仔细看这边，打的是『一位』喔。」
「等一下……」
我把脸凑近这份公告。是真的，上面打的是「一位」而不是「一对」。这难道是行政疏失？可是不论如何上面已经盖上了校长的印章，公布施行了……
「所以说……」
「如果你能帮我谈恋爱的话……只要我通过了学分，你也能逃过留级处罚喔！」
「居然……」
看到突如其来的发展，让我讶异地一时忘记回话。
「怎麽样？」
我闭上眼睛，沉吟了一会儿。
「好吧。那我答应你。」
「真的？」
我点点头。
然而，在这个的瞬间，大门突然被推开。
「喂，时间到了怎麽还待在里面！你们这麽喜欢留校查看吗？」
晴老师顶着黑框眼镜，抓着掌上型游戏机粗鲁地闯进谘询室。
「……咦？难不成你们正打得火热？」
她有点期待地来回看着站在门口的我，以及一旁把公告藏在身後的薰。
「并没有……只是薰把水打翻了，我们正准备清理。」
「喔……也是啦，难怪刚才看到薰拿着抹布站在门外，鬼鬼祟祟地往里面偷看……」
「老师对不起……我马上整理乾净！」
晴姐的低声嘟哝说到一半就被薰充满活力的声音盖过去，让我几乎听不清楚她说了什麽。倒是薰的声音怎麽突然变得这麽甜？你是喝了蜂蜜吗？
「……嗯……有意思。」
老师兴味盎然地看着站在我前面的薰。因为位置关系，我看不到薰的表情，只隐约看出她好像无声地咽下一口唾液。
「好啦，那你们整理一下就可以回家罗。」
「好！谢谢老师！」
薰立刻露出灿烂的微笑，目送晴老师关上木门。
「你还真会演啊……」
「要你管……」
我转身准备收拾书包。此时，我的小指忽然被一股纤细，却强而有力的力量勾住。
「那麽，打勾勾~」
薰得意地笑着，亮白的虎牙在艳丽的双唇间隐隐跃动。
「那麽，之後也麻烦你了喔，龙套先生。」
「谁是跑龙套啊……」
我嗤之以鼻地耸了一下肩膀。
没错，我就是配角。
「不过你也不用客气，我只是为了我自己。」
所以，我以公务员的口吻认份地回应。薰听了我的话後，有些讶异地睁大了澄澈的眼睛。
「这样吗？可是，不管怎样，你愿意帮我的忙，我还是……」
然後她露出了微微局促不安的神情，彷佛正忍着笑一样点了一下头。接着她抿着唇，视线瞥向右边，看向左边，再让目光垂向下方。
忽然，她踮起脚尖靠近我的耳朵，温暖的气息搔弄我的耳垂。
「……很开心唷。」
再次拉开距离的薰脸上挂着恶作剧得逞的得意笑容。
於是，即使我知道那全都是演技，在最後我仍旧被她给杀了个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