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找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时间临近圣诞节,我们终於将特刊拿去送印,这期间宣传部门的员工一直在大暴走,而编辑部的人则不停的看杂志的内文还有哪里需要修改,但也有一些例外,譬如说已经没有事可以做的专栏作家就负责在旁边纳凉,听着圣诞节特别小组的人在讨论为什麽样本的颜色看起来怪怪的。
「我可不知道怀孕的人有特权。」丹的视线像死亡雷射光一样射过来,他似乎为了修正印刷厂的错误而熬夜好几天没睡了:「可恶,给我过来,薇薇安!」
我坐在会议桌最远端:「不要,脚水肿走路会痛!」
这当然是骗人的。
「那我过去你那里。」丹直接把他的东西搬过来,更令人觉得难受的是善美小姐还有安迪都不阻止他而是一起跟过来,我只好把笔电上面的社群软体全关掉,一边狠狠瞪着他。
「最近身体如何啊薇薇安小姐?」善美拉椅子到我旁边问到:「回想当年我生第一胎的时候⋯⋯糟糕,我都忘记了。」
「这个意思是我生完也会失忆吗?」我颤抖着问,一边拿起印刷的样本仔细端详。
我们的圣诞节特刊名就叫做「属於佳节的平凡」,里面所搜集的小故事全都是由丹(可能还有安迪,我不知道,那时候我好像在孕吐高峰期)去街坊加上网路问卷调查而成。接着这些未经修饰的文字就会来到我手上,譬如说有人的回答是「很开心,真的,他妈的超开心」,我就会修改成「至今从未经历过的喜悦之情,甚至无法以言语表示」什麽鬼的。接着,安迪会把受访者提供给我们的照片修图成比较漂亮的模样,加点滤镜之类的。
然後,再由丹去设计花边和配色,为了这点他大概熬夜了两个礼拜,好不容易才弄出成品。於是乎接下来的工作就交由善美小姐去和总部的人负责协商,看要怎麽发行圣诞特刊,而现在我们正在最後阶段,所以聚在一起看着厂商给我们的样本。
「我还是不敢相信薇薇安竟然要结婚了。」丹颤抖了两下,一边说:「有种恶心的感觉。」
「你才恶心啦。」我回呛,然後说:「我明明也老大不小了。」
「哼。」丹翘起脚说:「⋯⋯凯西小姐有跟你说圣诞节派对的事了吗?
「有啊,说『会让我毕生难忘』。」我现在很下意识在站起来的时候会一只手扶着肚子,这个举动让丹再次皱着眉头看我。
「昔日的花蝴蝶到底去哪了?」
「闭嘴啦。」
同时间,我的电脑突然发出讯息的通知,其他人十分狐疑的看过来。我只好又坐下来,然後把笔电打开,讯息的发送者是玛丽亚。我的办公室同僚们一致地转过头,十分尊重我的个人隐私。我打开讯息,发现是我们的群组传来的,而且是为数众多的聊天记录。
——『Tag薇薇安,我们有找到一点线索了,好像在你老家附近喔!』玛丽亚。
——『田纳西州对吧?波琳好像住在纳许维尔喔。』奇。
——『田纳西的威士忌都挺不错的呢⋯⋯』梅妃肯:『为什麽你们可以那麽快就找到线索啊?』
——『身为民宿业者,当然可以像侦探一样快速找人啊!』
什麽黑心民宿啊!我很认真的看着萤幕,然後开始打字:「那个,你们是说我们还没找到的那个波琳,住在我老家附近?」
——『小公主出现了!』奇传的讯息看起来很开心:『没错喔,根据苏琪拜托我,从讨论区里我去翻她的个人资料,按照出生年月日去翻阅当地学校的就学记录,我有亲戚是警察,所以走了点门路,别在意。』
——『干,真屌。』瑞米也在线上。
——『总之,她在纳许维尔那里读完大学後就居住在家乡,和你老家应该距离没多远,要不要圣诞节的时候过去那里看看,你应该会回去吧?」奇问道。
我顿了一下,这是个艰难的问题,而我甚至早就想好圣诞节绝对不会回去了。我吞了口口水,接着打上回覆:「我不知道,得再看看时间。」
「薇薇安!上班时间你在做什麽!」萝丝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要不是大门是开的我还以为她直接从墙壁浮出来。我尽量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但对方毫不领情:「不要以为你怀孕就可以这样,对了,顺便再问一下,圣诞派对有特别想要什麽东西吗?薪水除外。」
我把「金钱」两个字吞下肚,然後说:「什麽都可以,说真的,我还没想过自己竟然可以受到这种待遇。」
「毕竟你是摇钱树啊。」丹在旁边嘟哝一声。
「有新生命就是该庆祝的事情。」萝丝耸耸肩,好像她刚说出的是什麽至理名言。上次编辑部的另一个同事休产假的时候我在赶稿结果忘记买礼物,从此我们就有点不对盘,我至今都不知道到底是为什麽。要是我生完後也开始爱记仇该怎麽办?
「咳、总之,薇薇安小姐,」善美露出真挚的微笑,我有种被冲击到的感觉:「圣诞节那天记得穿漂亮点,因为我们有请摄影师。」
「我开始怀疑你们到底在策划什麽阴谋了。」我皱着眉头说:「不就是单纯的派对加送礼会吗?」
「这就要看你是怎麽想的了,」萝丝说出意义不明的话:「总之,擦亮眼睛敬请期待吧——」
在接收到群组的讯息後,我在上班时间和下班时都在思考这件事情,说到底我们在佛罗里达的时候好像有说过这件事应该可以在年底了结,而拖到现在真的要年底了我们都还没找齐所有人。要我回去田纳西其实并没有很困难,但重点是我不太想要去面对我的父母亲。
最後一次跟他们通话是今年一月,简单点来说已经是大约一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好像还在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和当时的男友一起每天跑夜店。而现在我订婚了,还有小孩等着出生,我不知道我爸妈听到到底会有什麽反应,说到底我应该尽早告诉他们,但就是下意识的不想打电话。
我坐在公寓家里的沙发上啃着刚刚下班买回来的外卖,胃口变大之後就是我偶尔会半夜起来吃光冰箱里的食物,然後马杜尔出门上班的时候就会很沮丧他为什麽连煎培根都没有办法,我一直感到很愧疚,但每次去买东西我都只买了自己想吃的东西,在想着要分人的时候又马上把食物嗑光了。就像现在。
我情急之下打给了瑞米,通常他最有空了。
「喂?薇薇?」瑞米的声音听起来睡眼惺忪,他的作息也太不正常:「我快累死了,能一个小时之後再打给我吗?」
「有急事!」我试着让声音听起来很紧迫。
「除非你现在要生了,我就会搭飞机过去,但很显然没有。」瑞米的声音糊成一团,好像她整个人被揉进面团里:「晚安。」
「等等,瑞米,我需要你的意见!」我连忙喊:「你和你父母的关系怎麽样?」
电话里传来躺在床上的翻滚声,然後才是一阵喉音:「嗯,我爸是退伍军人,他只要发现我稍微表现的有点女气就会把我痛打一顿,现在还是很僵,但我姐蕾拉都有在当中间人帮我们调停,所以顶多只是像冷战状态⋯⋯妈的,我好累。总之就是这样,你和父母关系很糟吗?」
「对。」我吞了口口水:「⋯⋯但是我单方面的和他们切断连结,所以要是我想再和他们联络,就有点、尴尬,你知道的。」
「⋯⋯你都是要为人父母的人了,这种事情该自己决定。」
我不确定瑞米是因为想睡才这麽回复我,还是她真的就是这麽想。在那瞬间我彷佛被当头棒喝,拿着手机坐在原地愣了好久,直到对方说了声晚安我才挂掉电话。
虽然十分想要反驳,但她说得没错,这种事是该自己决定。我吞了口口水,然後翻开手机联络人资讯,找到家里的电话。我盯着那串熟悉的号码。该死,好想喝酒壮胆。没事的,薇薇安,没事,一切都会安然无恙。
我拨通号码。
在逼声响起後我突然有种安心感,因为这似乎有某种机率我爸妈都出去打高尔夫什麽的——「薇薇安?」
我母亲南方人的口音突然之间在耳边炸开来,我原本那稍微鼓起的勇气又再一瞬间消散的无影无踪。我又想要挂电话的冲动,但某种信念硬逼着我继续说下去:「对⋯⋯是我。」
我在讲什麽干话,除了我还会是谁。
「怎麽突然打回来了?发生什麽事了吗?你欠钱了吗?」母亲的口气转为担心。
我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的选择遣词用字:「那个⋯⋯圣诞节的时候我可能会回去一趟⋯⋯呃,会带比你预期还多的人回去。」
「我有听错吗?你要回来过节!?」母亲听起来开心到快要炸开:「比预期还多是什麽意思?你交了两个以上的男朋友并且维持开放式性关系吗?等等,我叫你爸来听!」
到底是哪个电视台这样教坏我妈的,该死。通常我这样暗示不就可以猜得出所以然来了吗。我皱了皱眉,这时候黛比刚好踢了我一脚,大概是在抗议她的外婆。我很快地说:「不!我等等就要忙了,只是来讲一下而已——」
「那这次圣诞节可要好好准备了,」母亲说:「我们很期待你回来,亲爱的。爱你。」
我小小的颤抖了一下:「⋯⋯我也爱你。」
我挂掉电话,然後才慢半拍的发现自己在颤抖,我小声的喘息,好像怕被人听见似的,但明明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倒到沙发上,虽然脑袋里呐喊着「我做到了——」,但身体却还在刚刚的紧张感中发颤。我丝毫感受不到任何喜悦之情,只剩下无尽的愧疚和恐惧在心底蔓延。
我离开家的那个时候对父母的态度很糟糕,我质疑他们对我的爱,这让他们对於将领养这件事告诉我感到十分难受,往後几年母亲与我通话时她都会有意无意地向我道歉,说不应该告诉我这件事。
但说实在,我根本不在乎这种事。
我只是想找个藉口安抚我那太受伤的心,因为班森而碎了一地的青春需要找个东西来发泄,所以当爸妈告诉我我不是亲生孩子时才会如此崩溃。
我甚至不知道我的崩溃是装的,还是是真的。
「……又没有保持好心情了。」我摸着腹部,而黛比不负期望的踢了我一脚。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养小动物的那种疗癒心情:「抱歉,谢谢你陪我。」
或许卡特医生说跟尚未出生的孩子说话是有凭有据的,这让我觉得好过多了,以後应该多试试才对。
毕竟这又不是和幻想朋友讲话,所以根本不需要担心精神科医生会来找我。
「过几天就是圣诞节了,你会收到很多礼物,」我低声的说,一边想像丹他们挑的婴儿车会不会是有越野功能的推车:「到时候我和爹地也会布置你的房间。」
干,这样叫自己的伴侣好尴尬,但却又有种很温馨的感觉,我觉得自己快要被矛盾的情绪给压倒了。
「咳咳,总之……就这样,黛比。」我小声的说:「……虽然我总是没有勇气,但……」
「但什麽?」
我吓得差点从沙发上整个人以太阳马戏团等级摔下去。马杜尔回来的时候我根本没听见开门声,他用着一种正在忍笑的表情看着我:「我回来了。」
「不要一声不响的就走过来!」我几乎要尖叫:「我正在感性时间!」
他发出笑声,糟糕,我就是那种看到对方笑起来就没辄的家伙,我叹了一口气,然後从沙发移过去,让马杜尔坐在我旁边,他露出温暖的笑容说:「你刚刚在说什麽?」
「在对你女儿洗脑以後要赚大钱养活我们。」我噘起嘴说。
「是真的吗?黛比?」马杜尔转移视线,可想而知黛比不愧是和我朝夕相处的人,丝毫不为所动。
「对了,我有件事要说。」我开口:「我们得回去我老家一趟。」
「……我原本也想说这件事。」马杜尔皱起眉头说,他低声道:「听着,薇薇,有个圣诞节活动的体力活可以拿到很多钱,就是帮忙维持会场秩序和搬东西之类的,我已经答应要接下来了,所以整个圣诞节假期我都不会在家。」
「啊!?」这比我预想的还要糟糕:「你不能陪我回老家,连我公司的圣诞节派对都去不了?」
「对。」马杜尔露出好抱歉的表情。
我马上泄气地再次倒在沙发上,呢喃着:「老天啊。」
他摸着我的头发,像往常一样和我一起两个人倒在沙发上。到底有多少情侣、或者夫妇像我们一样总是喜欢整天不动然後赖在家里。片刻後,马杜尔移动他的手,然後放在我的腹部上,我的手和他交叠,然後说:「没关系。我可以解决一切事情。」
「看得出来。」他宠溺似的看着我:「⋯⋯就算没有我,圣诞节也好好过好吗?关於找下一个人的事情,我们就稍微延延——」
隔天,圣诞节假期刚开始。我站在孟斐斯国际机场,客机实在快到没天理。并且,脑子里不断重复着昨晚我说「当然,没问题,延期不会怎麽样」,接着早上原本应该可以放假的马杜尔跑去参加当那个什麽可以赚到很多钱的临时工,而我顿时不知道除了跑回我老家这个选项以外还能够做什麽。
所以在一个冲动之下,我收拾了两天一夜的行李,打算去找到那个波琳後就直接回父母老家,而公司的圣诞派对会连开两天,一个是平安夜一个是圣诞夜,所以我去第二天就够了。我吞了口口水,虽然找了个人来陪我壮胆,但对方到现在都还没来。
我坐在乘客休息区,刚刚在下飞机时服务员似乎很疑惑我怎麽会一个人就这样跑来。当然我也不想,但网路上也没有文章跟我说孕妇搭机会有什麽生命危害,所以我就这麽来了。
「薇薇安?」瑞米的声音出现在一旁:「你等很久了吗?」
「还好。」我起身理了理裙子,这件是凯西给我的,虽然我根本不相信她会买到尺码过大的衣服,但我还是装作什麽都不知情收下了:「谢谢你肯来。」
「仅限这一次,接下来我会变得很忙。」瑞米摘下他的墨镜,皱了皱眉说:「明年年初我们舞团要去东岸巡演,我负责当舞蹈总监,所以这应该是最近最後一次见面了。」
「我可以去看你表演啊!」我认真的说。
「我不想要你拿我教女的性命开玩笑。」瑞米向前走一步,她向我挥了挥手,示意我跟着她一起走出机场。老实说除了她我也想过要问问苏琪或者是其他人。但他们似乎都有自己的生活要过。苏琪有安洁莉娜和工作;奇有他的妻子和孩子,以及博士的学位;玛丽亚有民宿以及关於摄影的兴趣;梅妃肯就更厉害了,她至今还在为了在厨艺之路上更进一步而持续的努力。
所以我找了瑞米,但对方却与我说她也仍有人生要过。我突然有种不太舒服的感觉,所以加快脚步跟在对方身後。
「你会冷吗?要我借你外套穿吗?瑞米将我全身扫过一遍,默默地问道:「怎麽表情那麽诡异?」
「⋯⋯只是在想为什麽只有我停滞不前。」我和她一起站在公车站,我的头发已经够长到能够绑成小小的马尾,这个造型总让我想起母亲,而一想到晚上就要回去我母亲那里就更加不舒服了。
这里的景色越来越熟悉,已经开始有一些回忆窜进脑海里,我摇了摇头看看是否能把这些东西都消弭掉。
「拜托,你要结婚还要当妈妈,这哪叫停滞不前。」瑞米说:「别贬低自己,薇薇安,你很伟大。」
这句话很熟悉,好像马杜尔也有跟我说过。真糟糕,他现在不晓得在做什麽,大概在帮忙搬柱子什麽的。
我们稍微沈默了一下,接着对方靠过来,於是我们一起查手机里的地址,顺带再跟奇联络一下确认确切区域。我发现手机里多了好几通未接来电,八成是公司的事,我直接忽略,打算等到我父母家後再说。
经过一番搞不清楚公车站牌的波折,我和瑞米终於登上前往纳许维尔的车子,我老家的确是在田纳西,但却是与首都相对遥远的乡间,只有小时候曾经来过这里几次,所以期待我能够指引方向的瑞米只能失望了。
这公车内有着咖啡的香气以及微微的汽油味,是我一直以来很熟悉的味道。
我吞了口口水,在有些颠簸的路上,我下意识的环抱住腹部,黛比感受到我的触碰,似乎很高兴的踢了两脚。这种感觉真的很奇妙,好像不论碰到了什麽困难,都会因为身旁有个能够依靠的对象而鼓起勇气。
「你真美。」瑞米低声说道,声音充满磁性,我忍不住觉得她真的比马杜尔适合说情话。
「这可能是雌性荷尔蒙发挥作用。」我耸耸肩:「你知道的,就是会让人看起来比较母性一点。」
「拜托,」她哼了一口气,接着往後一靠:「多点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