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品紜韶(短篇集) — 上、初探湖面心暗許,剝麟棄尾只為君。

正文 品紜韶(短篇集) — 上、初探湖面心暗許,剝麟棄尾只為君。

正值溽夏,烦闷难受,一群年约七、八岁的孩童於泽青湖旁边的草地边蹴鞠,你来我往地互不相让,无暇顾忌额上的汗水,只是一个劲儿地将脚上的红鞠踢向远处。

乱战之中,其中一个男孩一个施力不当,红鞠立刻飞向泽青湖正中,於水面漂浮,见红鞠随着水波逐步漂远,众人无不惊呼,纷纷责怪那名男孩,可却无人敢靠近泽青湖。

自小家中父母便时常告诫,无论何事,万不可轻易接近泽青湖。

泽青湖湖色青翠,一碧万顷,青绿的湖水沾着烈日泛着微光,光泽耀目,堪比世间无数美景。

可是关於泽青湖奇闻轶事却也没少过。

传说泽青湖里住着一只河精,人面鱼身,容样绝色,眼神摄魂,只要与之对上眼眸,不消一会便会被勾去魂魄,且沉於泽青湖深处。

眼见红鞠愈漂愈远,众人只能双眼瞠然,眼巴巴地望着那红鞠渐渐没於泽青湖。

突然,一影窜出,众人还来不及看清,来者便已现身在众人面前,一名男子手持着方才漂於泽青湖上的红鞠,眉弯眼笑地将手中的鞠递给其一女童。

孩群见鞠失而复得无不拍手叫好,惊奇男子的好身手,男子容貌秀俊,嘴角噙着的笑更是风雅迷人,琥珀色的眼瞳泛着奇异金芒,更是让孩童一个个大开眼界,连眨眼都舍不得。

「想捡便捡就是,全楞着做啥,两眼瞪着鞠可连鞠的一个边都构不上!」男子不以为然地说着,刚刚那一幕他看得非常不解,全部的孩童皆双眦瞪大,可却无人动身捡鞠。

孩童闻言,无不一个个低头,瘪着嘴,吐不出一句话。

「娘亲说,如果下去泽青湖的话,就会被泽青湖的湖精抓住吃掉,萍儿不敢,萍儿不想被湖精吃掉。」约静默了半顷,一女童才张开嗫嚅的嘴吐露原委。

「我也不想。」

「我也是。」众人纷纷附和,男子转了转那瞳色特殊的眼珠,噗哧笑了声。

「我是有听过些泽青湖湖精的传闻,不过就我知晓的传闻中,这湖精非但不会吃人,还十分傻呢。」

「什麽传闻,我要听我要听。」听闻男子口中的湖精与所知的传闻并无一致,孩童的眼瞳无不泛闪着惊异的眸光,一个个阖起嘴,等待男子娓娓道起关於那泽青湖湖精的传闻……

男子从容地找了个可清楚观望泽青湖的位置席地而坐,卸下原本已紮在腰际的酒,轻啜一口,说起了故事的开头。

「据我所知,这只栖身於泽青湖的湖精,事实上并非湖精,而是只人鱼。因栖於湖中,样貌又与常人相异,人人才皆以『湖精』称之。且她有个很美的名字,名曰:『恕荀』……」男子妖异的美瞳流露出一股怅然所失,彷佛叙述的不只是故事,而是真人真事。

游於泽青湖之中,晌午时分的金乌无吝啬地施与湖面丝丝光缕,给与恕荀稀薄的温感,原本无须感受到任何热度的恕荀,就像着了魔一般,耽溺在日光笼罩的粼粼波光之中。

恕荀天生冷体,非因体虚或难疾,乃因,她是只人鱼。

忘了是从何时开始,本潜浮於泽青湖深处的恕荀渐渐喜欢享受晌午时分的日光。

大概,是从初遇杞淩的时候罢。

起初,那只是一时贪玩,想一探湖面上的光景到底如何,恕荀才会自泽青湖深处奋力游至湖面。

湖面上的绚烂远超出恕荀的想像,这远超出湖下深不见底的幽晦不明。

泽青湖旁树木成林,恰逢秋分,树叶烧成一簇火红,与泽青湖相映,成了一番奇景。

恕荀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景色,沉醉了一会才发现此处另有他人。

糟,人类!

与生俱来的危机感让恕荀潜入湖里,隔了一段时间,恕荀才探出了双眸,确认是否是她一时眼花。

恕荀没有看错,确实有人与她共享泽青湖的美景,不过那人的心思完全都置於手上的书简上,并未发觉她的存在。

知晓自身行踪并没有被发现後,恕荀才开始上下打量起这个「人」,那是名着了袭墨绿衣袍男子,脸色净白,身形瘦弱,可背脊却挺得老直,应是一名书生。

仔细端看他的容貌,恕荀一瞬间失神,似乎有着什麽让恕荀移不开自己投照在那人的目光,墨色浓眉刻划着那张容貌的不凡,炯炯有神的双眼彷佛能勾去魂魄,挺拔鼻梁直立正中,外加厚薄适中的唇正微微的勾着一抹笑。

恕荀感觉到自己六神已然无主,她感受得到,自己有某些地方已然不同,可至於何处有异,她也没有个底。

自巧遇绿袍男子後,时不时浮出湖面就成了恕荀闲暇时的循例,久而久之,恕荀便知道,男子名为杞淩,正在准备三年一次的应试,以求金榜题名而入仕当官。

恕荀喜欢躲在暗处看着杞淩的一举一动,杞淩的一个皱眉,一抹浅笑,都足以荡起她心中的涟漪。

渐渐地,恕荀发现,自己莫名的改变,是人类口中的「恋慕」。

这份暗慕,一直被恕荀藏於心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未曾改变。

恕荀知道,杞淩永远不会知道她的爱意,而这份恋情,将永远不能实现。

自古以来,恋上人类的人鱼都皆无好下场,最有名的例子即是好几年前的一名人鱼,化为泡沫没入大海,而她爱上的人类却从头到尾都没发现的她的爱意。

恕荀不奢望,河堤上的杞淩会发现自己。

人鱼上半身虽与人类样貌无二,可下半身却不是双脚,而是一尾布满鳞片的尾巴。

虽然就恕荀而言,她只是爱上了杞淩罢了,可人类这讲究繁文缛节的生物,断不可能轻易接受这份爱慕。

恕荀觉得,即使杞淩永远都没发现她的存在,也好。

至少,他们之间,就不会有所得失。

要是恕荀没救上那只差点溺死的狐狸,她会一直都这麽想,可偏偏那只狐狸给了她那份遥不可及的畸慕一丝微弱的希望。

一次机缘下,浮出水面的恕荀没见着杞淩,却见到了一只狐狸,那狐狸因不谙水性而不断於水奋力挣扎,恕荀将其救上岸後,只见那只狐狸一改先前狼狈样,立刻显出了趾高气昂的模样。

「本仙欠你一个人情,说吧,你想要什麽?我给你三个愿望。」据狐狸口吻中便可推敲出,这只狐狸是修练得道的狐仙。

连自己的命都差点丢了,还想助我达成所愿?

虽然恕荀心中是这麽想的,但还是仔细扪心问了自己想要什麽?

功名利禄她不需要,荣华富贵於她如同粪土。

那,她想要什麽?

「若你想要,我便能让那男子倾心於你。」听狐狸这麽一说,恕荀一震。

没错,狐擅於蛊惑人心,只要杞淩能够倾心於她,那她寄於杞淩身上的恋情便能开花结果。

若是如此,自己朝暮所盼切的便能成真。

只是,真的可以吗?

反覆思忖,恕荀承认自己真的很不擅长思考,最终摇了摇头。

她爱杞淩,非狐狸蛊惑所致。

若杞淩因狐狸的媚术而爱上自己又有何意义?

仅为单方面的满足罢,这样的杞淩并不是真的心悦於她,仅是因为狐狸的术法而被迷惑了心智。

她不要。

她仅是想要杞淩得偿所愿。

提到杞淩,答案立即呼之欲出,恕荀立刻想到最近离杞淩应试的时日,已经不远,恕荀知晓她能同狐仙求取什麽了。

「请给予我能够超越百人的智慧。」

狐狸一笑,转手就变出了个锦囊,抛给了恕荀。

「这里面语句所蕴含的智慧读一句便能胜过好几人,拿着。还有呢?」

恕荀左思右想,自己在这泽青湖生活了好几年了,虽然自由自在,可总有些孤独。

「能否偶尔来泽青看看我?」这不是一个很刁难的要求,狐狸想也没想就点头应允。

「那最後一个呢?」恕荀挂起了一抹浅笑,这下还真的没有什麽可要求的了。

「那就先替我保留起来,等我想到时再许罢。」

「哼,我等你开口便是。」狐狸说完一阵烟起就不见踪影。

握着狐狸给的锦囊,恕荀心想,这恐怕是她接近杞淩的唯一机会了,再过一旬,便是三年一度的殿试,杞淩依然在河岸上每日翻书苦读。

恕荀反覆踌躇,终於鼓起勇气浮出了水面,让杞淩看到自己的模样,她看到杞淩惊慌的表情,但那已经无所谓,恕荀知道,杞淩比任何人都需要她身上的锦囊。

表明自己没有恶意後,杞淩的表情渐渐没有那麽震惊,杞淩平复好思绪,静静等待恕荀说明她现身的理由。

恕荀在心中反覆练习,要用自然的口气,把锦囊交给杞淩。

要用自然的口气……

可话到嘴边,竟变成:「我若有办法让你夺得状元,你可愿娶我?」

「别开玩笑了,你你你你你你你……你是人鱼耶。」手上的书简骤然坠地,杞淩完全无法接受恕荀所说出的话,他怎麽可能迎娶一尾人鱼?

可矛盾的是,自己的确需要在殿试上金榜得名。

「或许於你而言,我仅是只人鱼;可於我而言,你也仅是杞淩。无关乎你的族群;无关乎你是人类。」

字字充满深深爱意,即是杞淩,也能感受到恕荀的真真切切。

杞淩这才开始正视眼前的恕荀,乌黑柔亮的长发自然垂坠於两旁;雪白的肌肤光耀动人;金色的眼眸彷佛正述说着吐不尽的言语;面容娇艳可人,十指若葇荑般细致纤巧,若为女子必为倾城国色。

可,偏偏她下半身却是布满鳞片的鱼尾,片片鱼鳞经日光透射,流彩艳人,教人无法忽视。

若她为人,他会毫不犹豫,但她是尾人鱼。

无论怎麽想,恕荀的提议对他而言简直荒谬至极,可却又能得到他想得到的。

百般思量下,杞淩虽不能接受可却也无法断然拒绝。

恕荀眼神一歛,将自己的难过藏於心底。

她知道杞淩不会轻易接受这段恋情,可是没想到真正感受到杞淩对她的厌恶,心口会是这般难受。

她想不透自己为何会脱口说出那句话,可後悔也来不及,话语落下,没有收回的余地。

「我给你三日时间考虑,如果你愿意娶我,只要掬起一把泽青湖湖水,轻唤恕荀,我就会出现。」恕荀语气淡然地给杞淩指出一条路,表面上看似浅浪无波,可内心的惴惴不安只有自己清楚。

她愿意等他想清楚,她愿意;可她也怕,他不愿。

手上握着的锦囊,是恕荀唯一的机会,唯一可以成全她的希望,她不可以轻易放手,她也不愿。

可她不愿,那杞淩愿吗?

他愿娶她吗?

杞淩抚额思索,眼前所面临的事,比书简上的诗词书句还要难解,他究竟该怎麽选择?

他势必要求得功名,苦读寒窗就是为得一举成名,此次殿试若名落孙山,只得再等三载。

但,若接受恕荀的帮助,虽可名入金榜,却要娶她为妻?

杞淩阿杞淩,你上辈子究竟是忘了烧炷好香还是烧尽过多好香,眼前才有这般难遇之事。

娶妻这等大事,岂能如同儿戏?

又况,恕荀非人。

反覆思酌,杞淩只得一气唏嘘。

无解。

「那便失礼了,容在下改日再议。」还是改日再烦心罢,眼下还有时日可慢慢思索,杞淩收好书简,语尽便转身倾步,想来今日是无心读进任何一字了,且先回府就寝。

定要好好想想,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只是,不是现下。

目光悄悄落在还立於泽青湖的恕荀,杞淩在心中暗忖着。

双唇静默不吐任何言语,恕荀目光追随着杞淩离去的背影,她相信,这不是她与杞淩的最後一次见面。

杞淩说改日再议,她可以这麽相信着的吧。

相信她与杞淩的下一次相见;相信下一次见面,杞淩会说出那一句……

他愿娶她。

一日过去了……

两日过去了……

恕荀痴痴地望着杞淩平时视阅书简的地方,已经是约定的最後一天了,杞淩始终没有回来。

会不会是有什麽是耽搁了?会不会是杞淩忘记了?

会不会是……

杞淩根本不会来?

不。

恕荀摇了摇头,别乱想。

他会的,她相信他会的。

即使杞淩不爱她,她相信杞淩依然会依约来此同她说明的。

那句改日再议不断在她的脑海中回荡,每回荡一次,恕荀就更确信一点。

杞淩会来的,绝对会!

至少,她想亲口听到杞淩听到说出实话。

至少,她的心才会因此而死心。

像是为了回应恕荀的期待,一袭墨绿衣衫衬着杞淩俊逸的身姿映入恕荀的眼里。

是杞淩!

恕荀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真的是杞淩!

嘴角漾起了一抹灿烂笑靥,她就知道,杞淩一定会来,看到恕荀的身影,杞淩近身坐落在岸上与恕荀对谈。

「我想了很久,我已经决定好了。」听到杞淩清朗悦耳的声音,让恕荀的心跳不由自主的狂乱跳动着,她专注地盯着杞淩厚薄合度的唇瓣,接下来的一字一句,无论吐露出什麽,她都不会有怨言的。

虽然她还是害怕,害怕杞淩不接受她;害怕杞淩把她当作妖怪。

可是,从没想过自己能对杞淩吐露出对他的倾慕,现在这景况,已经不会再更糟了。

「恕荀,嫁予我吧。」恕荀微微一震,他、他说什麽?

两行清泪潸潸落下,化为一粒粒鲛珠没入泽青湖,原先的惊惧不安化为阵阵感动,这一刻她等了多久……

还以为,这辈子绝对是不可能的。

恕荀接手中的锦囊交付给杞淩,依照约定,现在锦囊已经是杞淩的了

杞淩稍端倪下锦囊,便已知晓恕荀给的锦囊所意为何,拉起恕荀的手,落下了一吻。

「我愿娶你,你可也愿为了我,舍其鱼身,化为人?」杞淩的话,敲进了恕荀的心里。

她愿意,她当然愿意,但是这事谈何容易?

若她可以变成人,她何苦对杞淩痴痴眷慕?

杞淩从怀中掏出了一只瓶子,将瓶子里盛装的物品倒於手中,是粉末,颜色澄净透明,经烈日照射微光闪烁。

「这是我特地为你求得的药,求了很久。只要将你的鳞片全部剥下,抹上药,你就可以变成人。恕荀,你可愿意?」恕荀的金眸停留在杞淩手上的粉末。

原来杞淩迟迟不出现,不是因为抛弃她,而是为了她,去求了这瓶药。

她怎麽能辜负杞淩的心意?

心头点点又泛上阵阵暖意,杞淩是爱她的,只要剥除鳞片抹上药,就可以变成人了。

她要,她想要,她想变成人,恕荀猛然点头,杞淩浅浅一笑。

「待你脱胎换骨之时,便是我迎娶你入门之日。」将药遗留,杞淩转身离去。

恕荀拿起药,紧紧握着,扫视那布满半身的鱼鳞。

只要可以变成人,舍弃这身鳞片了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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