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下班,我没有再遇见范玄。
我乾乾盯着办公室的圆钟,待下班时间一到便匆匆打卡,快步至停车场,驱车驶离。
范玄一下天真一下深沉的模样令人心慌。
他晓得他有把柄,在我面前他可以为所欲为,过去几次我包庇他正大光明的跷课,正大光明的在校外打群架,由於他附在我耳边的低喃。
『只要我说出那件事,老师就没工作了喔。』
对,是威胁。
对他而言我不是爱人,只是个好利用的女人。
该死。
「该死。」我低声咒骂,捉握方向盘的手突地收紧,向右转下。
车身顺而右弯,拐入较宽的街道,离心力令我微偏一侧,腰脊抽痛下,我惊得抿唇,忍痛的眼半睁。估计过去老搬重物造成的拉伤又复发了。
透过泛泪的眼缝,我模糊瞅见灰白色建筑,随着车速加快,建筑上的医院字样渐趋清晰,折射夕阳,闪着金棕的光。
待腰间的疼痛渐退,我眨去细泪,流畅地停入医院附近的停车格。
下车时我像个老人,一手扶腰,手指之间还夹着早先买好的一小袋水果,单手锁车,缓着步伐走入医院B栋。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我要看病。
我瘪下嘴,熟门熟路地搭上电梯,按下楼层。
与我同电梯的是一位讲着手机的孕妇,她亲切地朝我弯起温软的笑,轻轻颔首算是问好,低眸又向电话那头的小亲亲交代些琐事,便果断地挂上手机。
与我交目的瞬间,她以着细柔的嗓子简单表示要到七楼。
我愣下,旋即道声「没问题。」转身压亮七楼的按钮。
孕妇礼貌的道谢,脸颊红扑扑的,有些丰润,让我想起小双。
小双怀着小猴子时,不晓得是不是也这副幸福洋溢的模样。
低下眸子,我噤声思忖,直至孕妇出声。
她问我怎麽会来这里,我猛然回神地回答是来探病,她听了是频频点头,称赞我人真好,并且,『是来探……家人吗?』
我一怔,摇摇首。
「是老师哦。」
她看起来很惊讶的样子,直呼真的吗。
『真的吗!我以为是家人耶,因为你看起来──』孕妇一时顿住,见我的楼层开了,她急呼呼地说道『没事没事,你快去吧,别让你的老师等太久。』
我凝滞半晌,想听她说完方才未道尽的,却又感到没必要了,於是抿弯嘴,同她挥手道别。
步出电梯时我回首,又望了她一眼。
梯门渐关。
门缝间我盯着她眯弯的眼,细细长长地,美极了。
那是拥有老公疼爱的眼,时时被亲吻的、迷人的眸子,盈满未来的憧憬。
小双……似乎也有过那样的眼睛。
真好。
却被我亲手毁了。
推开病房沉重的门,我往内探头,只见潘磊拿着把遥控器,直盯电视机。
萤幕闪烁的彩光映上他消瘦的脸,眉目之间透出些许不耐,与小猴子看见一堆通知单一样,他总是不耐烦的啧声,半晌也就认命地走到教室後方张贴。
我老是手叉腰际的站在他身後,确认他确实贴妥,偶尔小小地揶揄。
「谁叫你是班长。」想当初还是他举手自愿的。
每每听见我的风凉话,小猴子总是没多说什麽,只哀怨的望我一眼,又回过头去,兀自以犬齿撕断长长的胶带。
我说过那样很不卫生,小猴子没当一回事,直嫌我罗唆。
『罗唆,你又不是我妈。』
在他高一那年,他是那麽说的。
当时还没有发生那些事,小猴子手上没有太多把柄,於是我毫无顾忌的怒火窜升,厉言指责他不该用那种态度对师长说话,并罚他劳动服务一星期。
『劳动服务什麽啊……』他委屈的低下脸。
我顺势地高姿态。
「放学留下来,帮我整理办公桌。」
他听了是一怔,过会儿横眉竖目地怒吼。
『你这是滥用公权啊、老师!』
听得我一下子笑出声。
那一刻,我才慢半拍地察觉班上同学纷纷望过来,好奇的眼神,带点凑热闹的感觉,我只得赶紧正色,恢复老师该有的威严。
我瞥视范玄不满的侧脸,漠然地说句「同学,注意你的口气。」
他没发现那是我从训导主任学来的姿态,他只拗脾气的哼声,轻蔑得很,旋身便扔下尚未张贴的通知单,信步离去。
迈出教室前,范玄扔下一句。
『我错了,你根本就是我妈。』
我听得一愣。
怔怔望着他越渐走远,我终於禁不住,缓地笑开。
他不晓得,我大半的人生都在渴望。
渴望生下他。
──成为生下他的女人。
思及此,我一时禁笑不住,扶着病房门嗤出一声,引来潘磊讶然的目光。
潘磊扭首睇过来,叹声『吓死我了。』
我缩肩笑开,直说他没胆,惹得他怒瞪我一眼,不过见我晃着手上的苹果,他顿时乖巧的坐正,神态祥和许多。
真是现实啊。
我轻叹,摆首关上门,走向他病床边的摺叠椅坐下。
『你今天好慢。』小朋友一般,潘磊鼓腮抱怨。
我瞥眼床上四十七岁的小朋友,无奈地道句「已经很快了。」
『是吗。』他懊恼的拢眉,望一眼墙上的钟,头歪下,喃喃地嘟哝,『真的耶……才五点半。』沉吟一会儿,他灿然一笑,『那大概是我太饿了。』
我点点头,怪罪意味的瞅他一眼,低首替他削起苹果。
『你今天没跟我儿子十八相送啊?』
他突然地问,让我差点削到手指。
我撑圆眸子,刻意忿然了,「你在说什麽。」
潘磊则正中下怀,撩起一侧唇尾。
『没有就没有,又没有关系。我只是说难怪你提早来了。』
他胡乱下了定论,嘲弄的眼神睇视过来,我放下削刀,手指作势朝他眼睛戳过去,他只笑着躲开。
潘磊住的是单人病房,我们自然不用顾忌太多暧昧的眼光。
虽说我们到底还碰不着暧昧的边。
犹如电梯中的孕妇所说,我们就像家人一样的存在。
我们没有经历成为情侣的步骤,一路上我们晓得对方做错过许多事,却因为不是情侣,正因为不是情侣,我们能更宽容的看待,原谅。
许许多多的错误,带来许许多多的懊悔,我们只能靠对方排解。
我们只剩下彼此。
汪洋中,唯一的救生筏。
而後我削了几片泛黄的苹果,接连递给他,他的注意力全给投射在面前的电视机,只机械式的由我手上接过苹果片,塞入口中咀嚼。
我难得沉静下来,望着他凹陷地脸颊发怔。
不一会儿,潘磊察觉了,疑惑的看过来,轻声问句『怎麽啦?』语气柔软的不得了,令我联想他年轻时英挺的模样,同样轻细地问我怎麽啦、还好吗。
我忽地鼻腔一酸,低下脸,目光本能地飘开。
「没有,没事。」
我说的有些心虚,我猜他肯定看出来了,只是贴心的忽略。
伸出左手,他轻力揽过我的肩背,我顺而前倾。
身子朝他挪动,我们的前额靠在一起。
温柔的热度蔓开。
我阖眼,彷若看见夜里的小猴子,微弱的光线下、那副狂妄的笑脸。
那夜的我太醉,眼睛肿胀地半睁,酒精的作用下我感到脸颊烧热,视线里塞满他不羁的脸,那一刻──那一刻我以为自己终於得到了潘磊。
双腿圈上他的腰,我在小猴子的宿舍低低呻吟,感受他缓地进入。
我们的身体连在一起。
相连。
那瞬间我满脑子只有潘磊,成熟的声线,美好的脸,善心的想法,以及诱人的肩线。
我醉醺醺地啃咬他蜜糖颜色的颈,舌尖舔下,绽开略微的涩味。
淫靡的震动令我脑子一片黏稠,我隐约听见他笑了。
下一秒,是铺天盖地的黑暗。
隔日早晨偏冷,鸟鸣细微,我艰难地循着光源,撑开一条眼缝。
只见阳光由窗子打入金黄的光线,空气中飘着点点发亮的微尘,我一时反应不来,失忆一般茫然。
直觉自己浑身酸疼,我由床上半坐起身,环顾一圈,画面是空无一人的简陋宿舍,发皱的衣物零散在斑驳的地板,立灯歪斜,像是被人狠狠撞过一般。
撞过……
我不适的按压太阳穴,揪起眉睫,霎时想起一些混乱的片段。
印象中有人将我一把抱起,眩然之间,我直觉肩侧撞上了什麽硬物,我痛得捉紧那人的衣领。
接着是立灯倒下,匡啷的声响。
我吓得缩颈,一脸埋进他略烫的肩窝,他──
我仰面,想看清他的脸。
不明显的胡渣稀稀落落,唇缘泛白,微笑的幅度与记忆中的潘磊合而为一。
他是潘磊。
是潘磊──我是那麽确定他是潘磊。
潘磊暖洋洋的气味,古龙水混着洗衣精的清新,柔煦的眼。
我是那麽确定他是潘磊。
那麽确定……吗?
我顿时头痛欲裂,在阳光的照射下,我朦糊地望见自己手心印着深红色的咬痕,一道道的齿印,些微凹陷。
我愣住半晌,顺而察觉另一手有着同样的牙印,以及深浅不一的瘀青。
──怎麽回事?
我愕然地撑圆眸子,身上的薄被些微滑落,我冷得哆嗦一阵,连忙揪起被褥、盖住光溜的身……体……
我的衣服……衣服呢!
我吓坏了,表情一下子冻结,余光瞄见自己的内衣裤摊於脏乱的地面,一旁还摆着一小团……什麽?
我捉着棉被挡在胸前,只手撑起身子往下探看。
「……」
那不是、慢着,那是……套子?
套子?
套子!
我颈背一下子僵硬起来。
我反覆确认那扎扎实实是个使用过後的安全套,我的背脊瞬地发凉。
随着门外的脚步声越发清晰,我像猫竖毛一般弓起身体,指尖冰冷地将被褥裹满全身,瞪着即将被转开的房门。
我承认。
看见范玄提着早餐推门而入的刹那,我的世界扭曲得令人作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