诧异於光秀的眼眸中一闪即逝,很快地,他立刻回复了平日那游刃有余的神情。
「如何?应该是熟人吧?」
显如朝光秀咧嘴一笑,但笑容未达眼底,冰冷凌厉的目光显示了对光秀仍有防备。
狭窄的地牢内仅凭着几束火把勉强驱离魖黑,火光闪灭,将光秀的侧脸抹得一明一暗,燃烧所产生的细微爆裂声响正催促着光秀回答问题。
我咽了咽唾沫,摒气凝神等待他的回复。知道自己打坏了他的计画,现下光秀肯定在思索如何修正问题,而我必须配合着他。
半晌後,光秀扬起嘴角,金色的双眸定定地看着我:「他是信长的女人。」
甚麽?!
光秀居然说了一个瞒天的大谎,目的是甚麽?为了保护小蝶吗?可他这样说显如就会相信吗?
在我还未反应过来前,与光秀一同逃狱的僧人低声在显如耳边说道:「显如大人,当初我朝这女人攻击时,是信长保护了她。」
他的这番话语使我厘清了头绪。
当日的情景仍历历在目,僧人如被逼入绝境的野兽,反扑般朝我袭来,千钧一发之际,信长将我拉入他的怀中,使我免於受伤之险,没想到这个举动竟让僧人将我误认为信长的宠姬。
信长的女人从光秀口中说出来,在他还没完全得到对方的信任之前,可信度会大打折扣。
可是,这个僧人曾亲眼见到我被信长拉近怀中,画面不会说谎,说话的力度便有了天南地北的差别。
如此一来,更能稳固光秀在这群人眼里的位置,而且若敌人相信了我是信长女人的事实,一定会以我为人质作出行动。
最重要的是,因为还有利用价值,我的性命是暂时无虞的。
没想到当初一个无心的反应,竟能小小的扭转劣势。我也佩服於光秀的机制,竟能立刻做出反应,保护自己的同时也保护了我。
「哦?没想到居然有人愿意留在那个恶魔身边啊?」
愈发上扬的嘴角使脸上的疤痕更加扭曲,显如迈步向前,伸手紧紧抓住了牢房的铁条,巨大的铮鏦响彻整个地下空间,声波与空气的共鸣震得我头皮发麻。
「真是个可怜的女子,若你原本是个无罪之人,也因跟了信长而使你沾上满身孽障。」
显如污浊的目光直勾勾得看着我,可吊诡的是,他看我的眼神并非盈满怨恨,而是流露出一丝怜悯。
憎恶信长,却同情我。这样的情绪并不矛盾,可是当恨意凌驾於怜悯之上时,再纯粹的心灵都会枯萎扭曲,而做出可怕的事情。
「即使你是朵纯洁无瑕的花蕊,事到如今也不得不扭断你的茎叶了。」
显如沉痛地闭上双眼,彷佛早已在替我哀悼。当他再度睁开双眼时,眼底尽是一片冰封荒芜。
「怪就怪在,这朵花儿为甚麽无缘无故会出现在夜晚的森林里呢?」
凌厉的目光穿过沉重的铁条射向我,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仍能从他身上感受到强大的压力。
真是难缠,即使有自己人作证了,仍然抱持着怀疑。居然用这种交叉诘问的方式确认我与光秀的关系。
话语权落在我身上,不能让光秀的目的曝光。必须让显如相信我们也认为光秀叛变了。
深吸一口气,我看着光秀缓缓说道:「信长大人下令封锁搜查你的住处,我趁人不注意时跑出来的,因为我不相信你会做出这种事,没想到......」
故意停顿了一会儿,我将头转向显如:「信长大人不会因为少了一只手臂而变得脆弱。你不要以为有了我跟光秀就能够撼动安土的半分寸土,信长大人拥有强大的信念,少了我们,他的背後依旧有千万只手支持他前进。」
最後这句话,我是真心对着显如说。
织田信长之所以如此伟大,是因为完成了不可能的大业,但凭他一己之力是绝不可能达成这个艰钜的任务。
他身後有一群人,因为认同他的理念,追随他、辅佐他,在战乱的时代点燃了希望之火,世世代代的传承,最终安定统一了日本局势。
希望的火苗会一直传递下去,但复仇的业火总有燃烧殆尽的一天。
也许从前的他是个温柔善良的人,因为信长的缘故使得他不惜化身为恶鬼也要报仇。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拥护者,我们注定要站在天秤的两端互相抗衡。他是敌人,但不是坏人,在这个乱世里面任何人都必须坚持着自己的信念生存下去。
不同道之人相遇,或共生共存,或一方独大,自古至今皆是如此。我并不怨恨显如,但我必须协助光秀击败他。
这是我所选择的信念,一定要贯彻到底,否则将会迷失自己。
显如听完我的话,状似愉悦的仰天大笑了几声,而後他收起所有情绪,恶狠狠望向我。
「事到如今还嘴硬,女人,不久之後我要让你亲眼看到,看到信长死在我手里!」
狠戾的话语自牙间迸出,紫色僧袍一挥,显如率着众人离开了牢房。
临走前,光秀转头瞥了我一眼,用唇语对我说了一句话:「别轻举妄动。」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心情复杂的目送光秀离开视线。
嘈杂脚步声渐歇,独留我一人待在清冷的牢房内。入秋之夜,峭寒袭身,空气接触凛冽的墙面,凝结成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珠子。
圆滑的水珠一粒粒集结,最终抵不过重力的吸引,坠落,形成平板单调的旋律。
蜷缩於离室内光源最近的角落,我抱紧身体,把脸埋入双膝,试图将温暖留在体内,以抵挡阵阵寒意渗入四肢百骸。
压抑住内心躁动的不安,知道现在担心也没有意义,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可即使知道这个事实,心中仍然充斥着跳动的情绪。
这里是哪里?现在是甚麽时候?光秀得到他们的信任了吗?不见天日的牢房内,夺走了我的自由也夺去了定向感。
被限制活动的情况下,脑袋也只能做无效的空转,疲惫,却徒劳无功。
不知是视线昏暗,抑或是疲劳的缘故,双眼愈来愈无法聚焦看清事物。
头好晕,但是无法入眠,仅能沉浸在载浮载沉的意识中,与时间一同流逝。
直到头顶传来温热的触感,迷蒙的思绪才逐渐被唤醒。我抬眼,猝不及防的撞进那池熟悉的深潭中。
万万没想到来者竟然是光秀,双唇情不自禁的发出惊呼,好在光秀眼明手快的伸手将我的声音收入掌中。
「我好不容易把其他人支开,别让我的努力都白费了。」熟悉的语调传入耳膜,令人眼眶发热。
隔着铁条,光秀浅浅的对着我微笑。撤开摀住嘴的手掌,转而轻轻摩娑着我的脸颊。
「难为你待在这种地方了。」
听到这句话,我再也控制不了情绪,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
我不知天高地厚的跑出安土城,被敌人抓来这里破坏了光秀的计画,现在还被当成了人质。
从以前到现在都是我在扯光秀的後腿,他非但没有怪我,还反过来安抚我。
「对不起…」唯一能从嘴里吐出的只有这句话。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抓着光秀的手,我一次又一次懊悔的向他道歉。
看着一时之间收不回情绪的我,光秀轻叹了一口气,大掌离开我的双手,修长的指尖抬起了下颚,隔着缝隙,薄唇覆上了我的,将所有的词语全数纳入一吻之内。
再度被突如其来的亲吻,我止住了哭泣,唇上印着的柔软触感是如此真实,属於光秀淡淡的男性气息包覆全身,身体逐渐发热,适才的罪恶感也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最後光秀结束了彷佛时间都静止般的一吻,还未反应过来的我只能一愣一愣的看着他。
看着我的表情,光秀轻笑道:「这个方法,似乎能让你很快冷静下来呢。」
不给我太多的思考时间,光秀收起笑容,厚实的手掌托住後脑,他低声在我耳边说道:
「多亏昨夜的事,显如对我已经没那麽警戒,但难保会对我做出甚麽举动。最近几日,就会正式出兵攻击安土城,而我必须随他前往。」
「别担心,作为人质的你会被留在这边,你只须扮演好你的角色即可,会有人来把你带出去的。」
光秀这番话,使我回归现实,望着他明亮的双眸,我发誓般的重重点了点头。
「乖孩子,再多撑一会儿,就能回家了。」
「嗯。」
摸了摸我的头,光秀起身准备离开牢房。
「光秀!」
我抓住了他的袖子,他回头询问般地看着我。
「你要小心。」
轻轻地从嘴里吐出这句话,从现在开始我会无时无刻的为你祈祷。
光秀对我露出微笑,旋身朝出口离去。
接下来的几天,光秀没再出现,不过每天都会有人送食物来牢房,为了不露出马脚,我选择缄默不与任何人对话,作为一个人质,这样的行为并不显得突兀。
不晓得光秀怎麽样了,虽然很想知道光秀的行踪,但我不能开口询问,深怕因此曝光他的底细。
漫长的等待是如此煎熬,原来无所事事真的会把人逼疯。
希望安土的各位也一切安好,估计大家都知道我失踪了,就不知道显如有没有把抓到我的消息放出去?
如果有,应该就会发现盲点吧,对方怎麽会声称我是信长的女人?也许这样大家就会察觉光秀的叛变不是真的。
靠着计算送来牢里的三餐,使我勉强知道时间的步伐。就在我被关在牢里的第五天,显如率领着两三个人来到我面前。
打开牢房,显如每走一步都在土上留下深深的鞋印。我警戒的望着这阵仗,没有光秀,他在哪里呢?
「你似乎对我的出现极为不满呢,还是说,你真正想见的人不在这里?」扬起嘴角,显如故意说道。
别受他挑衅,他只是想试探我。
「你想做甚麽?」直接开口问明来意。
只见显如朝部下点了点头,他们迅速地来到我身边将我制伏,将我的双手綑绑在身後。
「做甚麽!」难掩心中的惊慌,我朝显如大吼。
「时机已经成熟了,事时候让你亲眼见到地狱了。」凌厉的笑容挂在显如脸上,我被架出了牢房外。
狼狈地走出地牢,才发现我们身处在一个山洞之中,原来显如一直躲在这个地方。
山洞里看不见半个人影,怎麽回事?我亦步亦趋的跟着显如走出了洞口,长时间待在幽暗的牢内使眼睛无法适应刺眼的阳光。
待看清眼前的景象时,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山洞外聚集着为数不少的僧人,他们各个装备着盔甲兵器,拿刀、拿枪、拿箭,看到我的出现,他们鼓噪着。
光秀呢?
我着急地寻找他的身影,赫然发现他骑着马,正处在队伍最前面的位置。
主帅的位置。
看到我的出现,光秀的眼眸暗了几分。
见到如此光景,恐慌蔓延到心头。
竟然叫光秀带头攻打织田军…显如你可真是恶毒!但也许光秀有料到这样的事情,可是这样他又为甚麽看起来不太对劲?
突然,身体被往前一推,我重心不稳的跪在地上。而後,某种冰凉尖锐的物体底在我的颈部。
身後想起显如的声音:「明智光秀,证明你的忠诚吧!」
不会吧…
显如以我为挟持的对象不是信长,是光秀!他骗了光秀,从一开始就打算把我带到战场上去。
如果光秀是真的叛变,这种事情对他无关痛痒。但如今他是装的,若不从,他根本不可能逃得掉…
事态已经脱离掌握了,该怎麽办?
光秀沉默了一阵,再度开口时他扬起冷若冰霜的笑容,
「这种事情,根本不需要证明。」
听到他的回答,显如满意的大笑着。
他扬起法杖,重重敲击地面,朝所有人喊道:「今日,即使颠覆地狱,也在所不惜!」
「在所不惜!」僧人们举起手上的武器,附和着。
「我们上!」
显如大袖一挥,所有人朝着安土城的方向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