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一早八点不到她就抵达办公室,却见到周昕璇似乎比自己更早来——只见那包包已稳当地挂在椅子上,人却不知道去哪了。她耸耸肩,打开昨天的笔记本,开始复习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嘿,不好意思,等很久了吗?」周昕璇的声音忽然出现在身旁。
她吓了一大跳,但随即以冷静的脸庞对上周昕璇,「周博,不会的,我也才刚到。」
周昕璇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看进她的眼底,让她不免又慌乱起来,「对了,周博,这是假单。」她赶紧拿出压在笔记本下方的单子。
「好喔。」周昕璇接下单子,「所以,你想好怎麽防止假单又消失的方法了吗?」
「呃,把假单拍照,然後寄电子邮件给所有长官?」她复述着昨晚上网找到的答案,但她看见周昕璇的眉头皱了起来,又赶紧讲别个答案,「又或者,把照片印出来,然後寄双挂号到所长办公室?这样邮局那儿就会有所长收件的证据了?」
「嗯,也是可以啦。但启艾,你每张假单都要这样搞吗?你是想要黑得发亮了,是吗?」周昕璇看似有些傻眼,「你刚刚说的,都是对的——只是那是用在准备撕破脸、像是递辞呈的时候。」
「噢,原来如此。」她有点懂了。
「启艾,这是我的假单,我交给你罗。」周昕璇把假单又交回给她。
她一脸疑惑,但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好了,现在你是我的长官,你有我的假单,你却想把它挡下来,为什麽?」周昕璇一派轻松地问着。
「……因为我讨厌你?」她不是很肯定。
「答对了。」周昕璇很快地回答。
「所以现在时间再往回调,我又把假单交给你了,你却不会想把它挡下来,为什麽?」
「因为我喜欢你?」她这次回答地相当快,似乎懂了一些道理。
「是因为你不讨厌我啦,你这麽直白,我会害羞,哈哈。」周昕璇调皮地捏了她的脸。
她这才发觉好像说错话,赶忙笑了几声掩盖自己的尴尬。
「所以,黄博讨厌我?」她也明白答案几乎是肯定的,但她需要周昕璇来达到百分之百的确定;而她会这样问,有一部分也是因为她察觉到周昕璇的话语中,似乎藏着与黄计对立的尖锐。
「我不是黄博,我不晓得。」但周昕璇并没有给她想要的答案,「启艾,你要想的是,你该怎麽让我、让课长、让大家不讨厌你。」
「所以周博的意思是,你、课长、大家都讨厌我吗?」她这次有点受伤了。
「……启艾,你的大脑有什麽问题?」周昕璇皱起了眉。
叩叩叩。这时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她们的谈话。
「请进。」周昕璇。
「周博!」门外窜进的活泼嗓音,这不是许依如又会是谁?
「你怎麽来这?黄博呢?」
「哈罗,启艾!早啊!」许依如像是没听到周昕璇的问话,迳自跟她打了招呼。
「早啊。」她微笑道。
「借一下你们家周博,好吗?」没等她回答,许依如一把就把周昕璇往外头抓去。
她愣住,但随即耸耸肩——她也明白自己不像许依如,跟周昕璇有着一个多月相处的熟稔;但对於许依如这样一把将周昕璇拎出门外,她不知道为何心情开始闷了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是在闷几点的,只能定定地坐在座位上,继续认真地看着笔记本,以转移那股令她心烦的闷。
……关於味觉,一般人会直接联想到的,是味蕾;味蕾的确是人体的味觉感受器,可以感受到五种基本味觉——酸、甜、苦、咸、鲜。味蕾由基底细胞、支持细胞和味觉细胞组成,每隔七至十天,会由基底细胞分裂更新、长出新的味蕾,取代因进食而剥落或消耗的味蕾。……
看不到几行,她更烦了。不只原本不知名的闷,更加上即将要面对的、未知的细胞实验,这一切搞得她几乎闷到要爆炸。她忽然有股冲动,想走到外面、看她们到底在做什麽?因为她感觉到门外的两人正压低音量交谈着——她们在交谈什麽?为什麽要特地到外头去呢?是有什麽话不能让她听到吗?她又哪里做不好了呢?还是黄计差许许依如带了什麽话来给周昕璇?
正胡乱想着,周昕璇忽然一脸冷淡地推门走了进来。她还没反应过来,周昕璇已经拎了包包又往外走。「走吧。」周昕璇口气冷淡,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是,周博。」她赶紧拿了包包,跟在周昕璇身後。
一路无语,她们很快走到一台白色车子旁。
「上车。」周昕璇俐落地开锁,便自个儿坐进驾驶座。
她愣在原地。上车…?
「怎麽啦?上车呀?」正狐疑着,周昕璇摇下了车窗。
「那、那个,周博,我自己骑车就好。」她结巴道。
「蛤?哪有人一起出差还各自出发的啊?」周昕璇一股不耐口气,「上车啦!你哪招啊?」
被周昕璇从没有过的不耐语气吓到,她这才赶紧坐进副驾驶座;一坐下,她就感觉到与周昕璇的距离又拉得很近,她马上紧张僵硬起来。
「怎样?还舒适吧?」周昕璇似笑非笑地瞄了她一眼,同时发动了车子。
「当、当然舒适啊,请周博不要误会,我刚刚只是想说别麻烦周博,所以才……」她口拙地解释,整张脸胀得红红的,「所以才想自己骑车去成大,非常抱歉。」
「你别紧张,」周昕璇口气却又柔软起来,「我明白你在黄博那儿过得不好,但那不代表我就会对你不好。在我这里,不要那麽拘束,放松心情,才可以把事情做好,好吗?」
「好,谢谢周博。」纵使嘴巴说好,她却依然拘束地答道。
不知怎的,跟周昕璇在同一个空间,好像都会让她感到拘束紧张——从昨天共处於一间狭小的办公室开始,接着比邻而坐操作实验,到现在坐在身旁。她想起当初她们在自强号上初见时,周昕璇也是这样坐在她隔壁,她竟还能呼呼大睡到差点睡过站。那麽,现下的自己到底在紧张拘束什麽?
周昕璇的车上并未放送任何音乐,充斥着的只有两人之间无语的沉默。她决定打破这令她快喘不过气的沉默。
「我以为周博都是坐火车通勤。」她边说着,一边小心谨慎地观察乾净崭新的车内环境。
「噢,你说自强号那次呀?我那天车子借人了,所以才搭火车的。」接着周昕璇话锋一转,「话说,你那天好凶噢。」
「啊、没啦,因为我比较怕生,所以那天对周博不是太客气…真的很抱歉。」她想起那天的无礼,瞬间懊恼了起来。真是的,哪壶不开提哪壶啊?我怎麽会提起那天如此没礼貌的自己?
「没关系,这没什麽,出门在外,防人总是好的。」周昕璇淡淡地结束话题。
两人的对话没有维持很久,巨大的沉默马上又降临在她们两人之间,除了沉默外,她还听到她心中永无止尽无敌烦人的巨大心跳声。
这该死的心跳声是怎麽回事?
好安静…我是不是该说些什麽话?但我可以说什麽话?我跟周博不熟啊,还是我该问等等实验的事情?还是问等等会见到谁?问对方长什麽样子?
不对不对,什麽跟什麽啊,问这什麽笨问题…还是我要问一下昨天的实验?
但是昨天有什麽问题?我想不起来了,对,我好像有记在笔记本里,但…我不敢动……还是其实周博现在根本就不想讲话啊?我现在讲话她会不会觉得我很吵?
深呼吸、深呼吸好了。
成大到底多远啊?怎麽还没到?
「启艾。」在她内心剧场正翻转数百回合时,周昕璇忽然唤她。
「是?」她赶紧回神。
「启艾,你当初为什麽会想进来中华制糖?」周昕璇没来由地抛出一个问题。
这问题太轻而易举了,她知道怎麽回答,这个在当初的面试时就有被问过。她可以先回答与研究领域的渊源,再把问题导向她的硕博士论文,最後做了一个完美的回答即可。
「我要你把内心真正的想法说出来,不要讲面试那一套喔。」周昕璇似乎看透她心中的盘算。
「这……」她顿时哑口无言。
「拜托,这个问题每一届都会问,当时我也有被问过啊。」车子停下红灯,周昕璇的脸转过来,难得地没有过往一贯的温柔微笑,「但我想知道的是,你为什麽会想进来中华制糖?说说看。」
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她进来的原因很单纯——她没什麽准备却好运地获得高分,而在现今不景气的社会,铁饭碗是人们心中最好的选择,所以她进来了。如此肤浅又如此无法轻易说出口。
「我想进来,是因为我是生科博士。听起来好听,在外头却不容易找到像样的工作。」周昕璇直白地说完,「你呢?为什麽你想进来?」
「周博,我真的没想那麽多。」她原本就紧张僵硬的肢体,如今更被周昕璇给逼出冷汗,「我报名考试,然後考上了,所以我进来了……就这样。」
「嗯。」绿灯了,周昕璇的脸蛋总算转向前方。
两人随即又陷入沉默。这让她一头雾水。周昕璇刚刚咄咄逼人地发问,最後却简单地以「嗯」结束了对话?她这才开始感觉周昕璇怪怪的。自从跟许依如交谈後,周昕璇那一贯温柔的笑容就消失了,现在又逼迫她回答很奇怪的问题。所以她们是谈到她吗?不然周昕璇怎会变得如此反常?
「周博,请问你还好吗?」她鼓起勇气。
「嗯?还好啊?」周昕璇依然专心地开着车。
「喔,没有,因为觉得你好像跟依如说完话後,心情变得不太好;心情没有不好就好了,抱歉。」她开始懊恼自己问了如此内心的问题,结果周昕璇根本不买帐。
「你会想离开中华制糖吗?」但周昕璇并未理会她的碎嘴、懊恼与道歉,又丢出另一个问题。
「嗯?」她再一次被周昕璇的问题给愣住。这女人怎麽一直问奇怪的问题啊?
「启艾,我就直说吧——你在黄博那儿的评价很糟糕,又因为假单消失旷职一个月,这些事,有让你想离开吗?」周昕璇又再一次咄咄逼人。
她愣愣。度过了水深火热的前两个月後,她的确萌发去意;但经过昨天近十二小时与周昕璇的相处,想离去的念头便如此渐渐消失了——基於直觉,她感觉周昕璇这个长官会很不一样,她想看看周昕璇会带领她到哪里去。
「周博,我不会想离开。」她定定地回答。
「喔?为什麽?」周昕璇似乎颇为意外。
「因为我想要再试着做看看。」
「纵使已经确定『无法通过试用期』,你也想要试着做看看吗?」周昕璇挑衅问道。
无法通过试用期?
「周博这话,是什麽意思?」她无法反应过来。
「启艾,你的试用期已经被评为不合格了。」周昕璇冷淡地说出这个会让她晴天霹雳的事实,「即便如此,你依然想要试着做看看吗?」
「……。」她无法言语。为什麽周昕璇不早点告诉她这件事?为什麽她们昨天还要花那麽多时间速成细胞实验的基础?周昕璇为什麽现在才跟她说这件事?要是她早一点告诉她,她……
「启艾,你想放弃了吗?」
她有点懊恼,「有点。」最终说出了最真实的想法。
红灯了,周昕璇严肃的面孔又转了过来。
「启艾,如果我是你,我是不会放弃的。」周昕璇看进她眼里,「还有四个月,我们可以做非常多事,为什麽我说你会被解聘,你就真的认为会被解聘呢?在中华制糖,很多事情都不会有定论。」
她知道周昕璇在等她回应,但她不想再回应了;不知怎的,她感觉自己是被周昕璇「骗」到成大做实验的。现在车子正往成大的方向驶去,她该临时喊卡,叫周昕璇调头回公司?还是只能硬着头皮,到成大做那个她根本已经不想做的「味觉细胞分离试验」?她发现她下什麽决定都是错的,而这都是因为周昕璇到现在才告知她无法通过试用期!
「启艾,你自己也说,假单是无缘无故不见的,所以才害你旷职一个月;第一个月时,黄博也说你是有史以来表现最差的新人。所以,现在他们因为这样决定解聘你,你就甘愿这样投降?我是你的话,我会做出一件让他们惊讶地目瞪口呆的事情,让他们明白,失去我会是多麽大的损失;还是你就甘愿让他们随心所欲地要你走,你就得走?你的人生追求的是什麽?我追求的是理直气壮,所以我会对抗,而不是忍气吞声。」
她则是依然默不作声,但她其实已经开始消化周昕璇说的话——其实这些话,很有道理。「我追求的是理直气壮」,那话语依然铿锵有力地在她耳边回响。她若真的因为这些莫须有的罪名而走,那她人生追求的又是什麽?换个方向想,如果照周昕璇所说的留下来四个月,纵使最终没有做出成果,但至少她努力过。既然如此,为什麽不留下来呢?话虽这样说,但她脾气拗得很,明知这些话颇有道理,方才认为被欺骗而激发的怒气也消退不少,她却依然挤不起笑脸。
「启艾,你生气了?」周昕璇忽道。
她一时不知该作何回应。她只是拉不下脸说和好就和好。
「对不起,启艾,别生气了好吗?」似乎见她没有回应,周昕璇竟然道歉了。
这句道歉着实吓到了她。「周博,不要这麽说!我没有生气。」她赶忙回应。
「那就好。」周昕璇终於露出浅浅的微笑。
她没有料到身为长官的周昕璇,会这样低姿态地对自己说出「对不起」三个字,但她更没料到的是,自己竟然会对周昕璇使出这样的硬脾气——周昕璇的地位,跟黄计明明是一样的呀,她明白自己是绝对、万万不敢对黄计如此的,自己到底是哪根筋接错了?怎麽经过两个月残酷社会的洗礼,自己反而越显幼稚了?而耍幼稚的对象,竟然是昨天才报到的长官周昕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