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天无措的紧绷、惊惶，加上无奈的烦躁、郁抑的心情，像是混杂了各种颜色的泥浆水，濡成一大缸灰黯颜色。而那乾净恬雅的笑容在他眼前如一朵向阳花绽开，让灰黯的泥浆透出一线澄清光曦。
「小叶老师怎麽在这里？」穿着轻盈白T和牛仔短裤的女孩站在他身後，头发微湿还漫着一股淡淡说不上感觉的沐浴乳馨香。
「芃希……」掩不住脸上的讶异，叶泓悯赧然地笑起来：「呃……是……我住附近，住……楼上，来买点儿东西。」
「真的，小叶老师常吃泡面吗？」清秀的鹅蛋脸歪着头，好奇地问。
看来，他手里的补给品已经毫无遮掩地全数落入她的眼里。这个时间点，拎着这泄漏不健康生活型态的民生物资，被他的患者遇个正着，还真有愧於医疗专业人员的身分。
「呃……不……只是偶尔宵夜！」叶泓悯尴尬地搔搔头。
沈芃希眯起笑眼，似乎一点儿也不以为意：「我在这儿等我妈下班，我妈在斜对面的那家快餐店工作，小叶老师以後有空也可以去吃吃看。」看见叶泓悯只是张大了嘴没有回应，又补了一句：「卤鸡腿和卤排不错。」
他乍然意识到自己胸口像是击鼓般的咚咚作响，如同高中三年级时第一次揪着勇气向一个学妹告白，情窦初开的腼腆，夹杂害怕被拒绝的忐忑，喉头硬生生被打上了死结。
但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并不是他准备告白的学妹，而是病房里初识的患者！
到底在紧张个甚麽？
「哦！好喔，谢谢！」
沙哑的声音女孩不知是否听到，只见她转过头望向门外，看着站在前檐下招手的中年女人。
那女人是她的母亲吧?
「我妈来了。」女孩声如蚊蚋地说，笑容笼上微薄的僵直。
两人脸形五官确实挺相像，但那女人皱着眉眼的目光却似是布满沧桑。他不确定是否在病历的某个角落看见过，或是听宝芩姐提起过，芃希的父母一年前离了婚，就是因为她生病的事。
中年女人面对适才成年却罹患忧郁症的女儿，再添一桩离婚事件的压力，与那沧桑面容对照呼应，修过心理学和人类发展学的叶泓悯不难揣测。但女孩见到母亲一刹那闪烁的复杂心思流转过眼中，让他心底升起莫名的心虚。
「你家……也住这附近吗？」他小声地问。
女孩回过脸，再次给他一个甜柔的嘴角扬起，「我家在前个捷运站出口附近。」终於迈开脚步，往门口的方向轻跃而去，还不忘挥手向他道别，「小叶老师掰掰，晚安。」
「嗯，晚安，掰掰！」叶泓悯方微抬起手，自动门关上，隔绝了他与她的世界。
女孩和她的母亲似乎在门外滴咕了片刻，遥远的距离让他听不见、看不明两人说着些甚麽，但那中年女人不经意飘来的斜眼，锐利如箭划破他注视的领域，一面镜墙碎裂在他眼前，提醒他的无礼。
「先生，结帐吗？」超商店员不耐烦的语气，将叶泓悯的视线拉回。他才发现身後一整排待结帐客人，顶上旺火烧灼地恶瞪着。
叶泓悯跨前一步匆匆付了钱，走出超商，女孩和女人的身影早已消失。
前一个捷运站出口，究竟是哪个方位，他脑袋瓜完全失去方向感。远处号志灯红了又绿、绿了又红，手中的饮料像是给逼出一身汗地，濡湿他的掌心。
手机铃声骤然响起，果然不出所料，就是老妈打电话来关切。
上楼、进门，然後胡乱洗洗水壶、煮开水，一面手机里持续对老妈解释他现在的工作情形，直到水都烧开了，老妈才好不容易愿意挂断电话。
晚餐没进多少帐的肠胃道，此时波涛滚滚地抗议，胃酸像是巨浪在上腹翻腾。挑了碗看起来最具分量的泡面，实在是今晚最有智慧的选择。叶泓悯迫不及待冲上开水，葱烧肉汁香浓四溢毫不客气袭击他的感官。翻开昨天带回来的几本书，嚼着密密麻麻文字当配菜，又想起笑得一尘不染的向日葵女孩。
肚子填饱了，脑袋却空了，塞不进任何文字，只飘过一个又一个纯净的笑脸。另一种香气取代泡面的味道，开始浸润他的大脑皮质，从嗅觉中枢传出，反向淹没鼻腔，散延至四周的空气。
明明只是存在记忆的印象，排山倒海更甚於眼前真实的一切。
一不留神闭上眼之後，遍野开启一整片向日葵花海。一位穿着雪白衣群的天使在光晕中向他飞来，裙摆微微飘起。在他还瞧不清她的面容之前，便在他唇上落下轻盈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