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厉的目光,比穿透心思的诘问更犀利、更敏锐,眼前的资深学姐语气里没有任何责备的意思,却已经够教他无地自容。叶泓悯不知自己是不是该庆幸,同事赶到现场时,见到的只是他躺在地上挨打的狼狈状,但出手在先的人确实是他,吴隽宸同样也受了些皮肉伤,万一病患家属提告起来,他绝对没有辩驳的余地。
因为,他身为职能治疗师,医疗专业人员的一份子。而且,算是个失职的治疗师呢!
嘴里咸涩的血腥味,流入乾涸的喉咙,一团卫生纸在左侧的鼻腔搔痒难耐,叶泓悯忍不住抓下卫生纸一探,涓滴鲜红便落到白色的短袍上。
「笨蛋!你干嘛把卫生纸拿起来啦!又流血了啦!塞好塞满听到没有!」尤宝芩大声嘟嚷了起来,一把抢过卫生纸,再度挠进他发红的鼻腔。
「对不起!」
他不但是失职的治疗师,也是个笨蛋治疗师!
「我只是……我是真得有些反应过度,用力把他从沈芃希身上推开,他被我推倒跌在地上之後很生气,所以才爬起来把我按在地上……」他已经尽可能把故事轻描淡写,也有了接受逞处的心理准备。或许,该得盘算卷舖盖走路。
「你要不要去急诊看一下,我怕你被他打得,不知道有没有脑震荡之类……我知道他出手一向很重,但是他其实……我想……他自己也没办法控制。」优碘棉棒轻柔在他脸颊和嘴角的撕裂痕迹上画圈,尤宝芩看着长相秀气的大男生,颧骨上黑青一块,却想起自家小鬼头幼稚园第一天和同学打架,挂彩回家的模样。
男孩子家怎麽就不管甚麽年纪,都是同个样儿哪!
「学姊不用了,我应该没有怎样,是我自己的错。不用去急诊,除了皮肉擦伤,没有甚麽不舒服,去的话……只怕多生事端。」他是真的怕事情闹大,连那女孩都给托下浑水。
「你这……」尤宝芩摇摇头。
医疗人员的执业安全,向来被摆在病人的安全和医德伦理之後。这会儿她面对的一方是患者,一方是新手後辈,站在哪方都尴尬为难,也还有更多自己督导不周的自责。
「现在……吴隽宸人呢?他还好吗?」叶泓悯担心的倒不是吴隽宸的皮肉伤,而是他的情绪状态。
还有那女孩还好吗?也受了惊吓吧?但他不敢问。
「嗯,刚刚崇桡帮他擦了药,现在带到会客室和他个别谈谈……」尤宝芩放下手中的棉棒,正打算打开纱布包装,一位住院医师便敲了门探头进来。
「宝芩姐,电话……门诊那边说有一个要做精神监定的病人,已经等你很久罗。」
「喔好,谢谢!抱歉!」一个提醒让她忽然想起,差点忘了和病人家属有约,「我去接电话,泓悯不好意思,你自己贴纱布可以吧?对了,记得要写意外事件报告喔!」
纱布交到叶泓悯手上,他点点头。
是呀!在医院里的任何意外突发状况,不论是否造成患者或工作人员伤害,都得提出报告上呈,检讨原因疏失。想要船过水无痕,可没那麽简单。
望向前辈适才离去的温暖背影消失在门口,叶泓悯扯起无奈的笑容,却越过未闭紧的门缝,看见一个忧心忡忡的鹅蛋脸,抿着嘴,犹豫地往内瞧看。
假装未留心,他兀自拿起纱布盖住脸颊的伤口,试图遮掩那挨揍的窝囊,才发现已经没有闲手可以私下胶布,别扭的手脚,笨拙又慌张地颤抖起来。
「小叶老师,我帮你贴吧。」那女孩竟不知何时已立在办公室门内。
叶泓悯诧异地抬起头,支吾地回拒,「啊!没关系我……不用了……等一下找人……」
意识到自己鼻子里塞着一坨卫生纸的窘样,他又立即撇头。这丑不拉基的此刻,最好是地上有个虫洞,让他直接跳跃到另一个时空,永远别再回来算了。
「对不起,都是我害的……」女孩揪着双眉,走到他面前,微带嘶哑的声音说。
「不要那麽想,这件事情不是你的错,跟你没有甚麽关系,是我自己没处理好,我应该跟你们说对不起才是。」拉起不自然的笑容,叶泓悯总觉得自己怎麽解释都词穷,除了道歉。就怕那柔善又慧黠的双眼,早已看穿他伪装的医伦正气、倾斜的道德天平。
沈芃希默默取过叶泓悯手中的胶带,在他还愣着像根木头呆坐的时候,一连串撕下胶带,轻柔贴到他脸上的步骤既已完成。碰触的指尖,像是神奇仙女棒点起胸口温暖,碰咚碰咚的心跳急骤起来,夹杂在搏动声里,隐约听见低嚅:「小叶老师,其实我和吴隽宸……」
叶泓悯倒吸一口,强迫自己保持镇定,给她似是理解的微笑,「我知道,男生和女生的交往本来就是很正常的事,是我自己太大惊小怪了……」
「不是,其实是……」女孩扑动的长睫下,悬然欲泣地眼里泛光,委屈看着他,又顿了好一会儿才说,「今天真的很谢谢小叶老师,其实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麽拒绝他,谢谢小叶老师来帮我。」
「我不喜欢吴隽宸,可是他好像常常喜欢跟着我,可能我刚来向日葵花园的时候心情不太好,他请我吃过一次饭,然後他就……我想他可能误会了。」沈芃希像是自言自语般,叨絮念完,将胶带置於桌上,便一脸泄气地转身。
「嗯嗯……」他只能僵着表情嗯哼回应。
「我是真的不喜欢他。」在她打开办公室门,走出去的那一瞬,余音淡淡飘过他耳畔:「我喜欢……小叶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