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宮闈浮沉 — 第二十四章 - 事變(三)

正文 宮闈浮沉 — 第二十四章 - 事變(三)

一阵浓郁的瓜果香袭来,闻来该是有杨桃、枇杷此类的水果。整座储秀宫又是一贯节俭的香气,什麽都是一省再省,生怕有任何贵气沾到自己身上来。和妃突然觉得眼前此景不久前才发生过,依稀还记得当日皇后玉颜上高挂的盛怒,每一个吐出来的字都像是毒箭般锐利,却以「阿弥陀佛」留下了尾音的余威。

皇后斜坐在储秀宫的凤椅上,身上的布帛朴实非常,看来竟和奴婢穿得质料是同一等次的,而她头上只是略略梳了个高髻,看起来更加简素了。她的双眼紧闭,嘴里却喃喃地念些什麽,远远听起来像是在哼歌,走进了才知道皇后念得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这韵律深沉而缓慢,就像是冬日几欲凝滞的河水,是如此的寂寥而无尽。和妃也不是第一次看到皇后这样了,也就循着皇后身旁的凝脂指示,坐到了鸡翅木镶大理石圈椅上,细细觑着皇后的神色。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皇后就这般反覆吟诵着这经文,手上直轮转着七彩琉璃纹万字祥瑞佛珠,许久後才睁开眼睛,话音轻得有些让人捉摸不定,「平贵人造孽,只求佛陀能渡化极乐。」

和妃一听到平贵人这三个字,心底就难过了起来。从前,和妃与平贵人是一同入南三所的,二人原先都是奴婢身,後来互相扶持才都做上了主子,二人的情分自然是格外亲厚。如今平贵人竟做了傻事,就这麽撒手离去,也是怪可怜的。和妃容色低垂,伤心道:「平妹妹伺候皇上多年,竟还是熬不过心头那一关,对全妃干了这样的事。」

皇后的秋波细长,就如同法华殿里深目的佛陀。她理了理护甲,嘴巴则一边说道:「是啊!未曾想到,一个人为了保全自己所爱的东西,可以不择手段来了,真是令人发指。」

和妃听得此言,吓得赶紧离了座位,跪下道:「皇后娘娘,臣妾......臣妾没有,这事与臣妾全无关系啊!」

「你倒是机警,本宫都没说谁,你自个儿就先澄清了。和妃啊和妃,你入宫多年,在本宫身边如此之久,为何就是没办法沉住气呢?」皇后本来说得清淡,就是想努力抑制自己心理的怒火,却还是渐渐大声了起来。倒是和妃听得此言,揪紧了衣领道:「皇后娘娘,您真的误会臣妾了,臣妾再怎麽样也不会不顾昔日情分,害了平妹妹啊!」

「昔日情分?当年她落水一案,还不是......」皇后说到一半,便清了清喉咙,「你忌惮全妃日渐有宠,就想用此招让她再无法有孕,好保你大阿哥前途无阻,是嘛?就连在平贵人屍首边,你都敢再提起旧事,让皇上好猜忌全妃。」

和妃闻言差点没晕了过去,只见她颤抖地合起双手向皇后叩首,「皇后娘娘明监,臣妾没有做的事情,要如何承认啊!」

皇后见她如此,终究气不过,离了席将她扶起来,「你这是做什麽,叩本宫首是想咒本宫早死吗?唉......阿弥陀佛。和妃啊和妃,你我入宫多年,本宫最知道你的性子,只是今日本宫怎麽也没想到你会越发心狠手辣,连平贵人都下手了,你根本宫一五一十地说,你给她说了什麽?」

和妃突然心里一阵委屈,老态更显了几分,「皇后娘娘都说与臣妾入宫多年,也知道臣妾的性子,但娘娘怎麽就不愿意相信臣妾多年来的忠心,一再迫使臣妾承认这样的罪名。如果.....娘娘您不愿意相信臣妾,臣妾可以给您发毒誓,若这件事真的是臣妾做的,臣妾就不得好......」

皇后一把抓下了和妃比出的三根指头,硬生生把那「死」自给压了下去。她气恼地对着和妃说道:「别发这种誓,神佛都看在眼里,得了,本宫信你便是,只是......为何平贵人突然要做出这样伤人伤己的事。」

和妃见皇后的神色从容了几许,才细细说道:「其实贵人妹妹会这麽做也不无道理,她人微言轻,如今看到全妃平步青云自然更是愤恨,所以打算与之斗个你死我活,就算最後不成也好瞑目。」她突然目光一凛,「又或许她已经算准了,她一死,皇上会猜忌当年她落水失子一事,而臣妾会为了她的死再提这事。皇后娘娘,会不会是贵人妹妹知道自己不行了,想帮帮咱们?」

皇后听得此言,不禁叹了一口气,「平贵人真是傻透了,这麽做,全妃也是毫发无伤,而皇上也一点都不曾为她当年落水之事在意分毫。」

却是和妃挑了左边的眉,「娘娘此言差矣,娘娘伴君多年难道真的觉得皇上会豪不在意?若皇上真的不在意,还会歇在祥贵人那处?通常发生了这样的事,皇上安慰全妃都来不及,怎麽可能不去她宫里,看来皇上心里是有了猜忌。」

皇后细细品味了和妃的话才突然有所领悟,但又不禁起了疑心,毕竟如此缜密的计画,以平贵人的脑子是想不出来的,而这样的毒计,除了和妃以外再无人能够做到,她又是景仁宫主位,寻平贵人说话更是稀松平常的事,而和妃就是知道她心肠软,见不得人发毒誓,所以才越发心狠。皇后想到这里,突然有些毛骨悚然,无法相信眼前这个女人能够冒下十八层地狱的风险,做出一桩又一桩令人发指的恶事。

皇后思虑许久後,才回过神来尴尬说道:「平贵人也是赤诚一片,到底尽了本宫与她的主仆之情,但这一招玉石俱焚实在不是本宫所乐见的,唉!她这骤然离世也真是令人不胜唏嘘。」

和妃眼眶一湿,「皇后娘娘心肠仁厚,也许是如此贵人妹妹才愿以残命一搏......娘娘,那臣妾就先告退了,定贵人与平贵人交好,听说在景仁宫哭断肠了,只是逝者已逝,来者可追,臣妾也该去安慰安慰。」

皇后自然是点了点头,示意和嫔退下。待得她的身影真正消失在储秀宫後,凝脂才忍不住问了一句,「皇后娘娘真的相信此事不与和妃相干。」

「自然不信,她是生养过孩子的人,本宫知道她愿意为儿子做出任何事,哪怕是在本宫前发毒誓都敢。」皇后目光飞向远方,把宫门上雕饰的细节都看了一清二楚。

夜色降落,夕阳的余晖被一片紫蓝色吞噬,三月春日纵使已回暖,夜晚的凉意仍然刺人皮骨。和妃扶着宜人的手在漫长的巷弄里行走,突然觉得格外疲惫,走着走着也就停了。她心知皇后一定起了疑心,就算她发了毒誓,也不过是让皇后脸面软了一些。宜人望向愁眉苦脸的主子,不禁也起了伤感,又突然想到大阿哥那段令人不敢置信的孽缘,更是加深了浓浓的愁绪。

突然,和妃似乎是明白了什麽,恨恨道:「这.....难不成是全妃自己设的局,她这麽做就能离间本宫与皇后的信任......」

宜人闻言也是如此说道:「而且最近全妃盛宠,人人都急得邀功,平贵人也不忘送了些东西去,会不会早就为她所使?」

和妃闻言冷笑了一声,「这全妃真是够毒,正好趁那瑞亲王庶福晋入宫演这出好戏,让人信以为真,如此一来使得皇后忌惮本宫,而本宫是景仁宫主位,又与平贵人同个出身。其实,皇上真正猜忌的,更多的会是本宫。」

宜人闻言紧张地道:「可是主子,至少咱们咬紧了平贵人落水这件事,她全妃也是吃了记闷亏,皇上定也是起了疑心,这不都宣祥贵人恃寝了。」

一阵寒风再度吹来,不禁让和妃打了个哆嗦。宜人正要脱下身上的衣裳给主子穿,却被她按下了,「皇上就算有所疑心,但平贵人终究多年无宠,根本上不了皇上的心,何况皇上如今不去看全妃是为着耳根清静,终有一天,皇上还是会回到全妃的怀抱,而且会因为她差点无法有孕一事更加宠爱她。她全妃必然是衡量轻重後,才想出此计,陷本宫於帝后的猜忌之中。又或许她早就知道本宫会提起平贵人落水的事,她真正的目的是要让皇上以为本宫对此格外在意,更有可能与此脱不了干系。全妃这一招苦肉计用得真是可怕。」

「快!快去查平贵人的家底是不是有变,有没有人送了什麽金钱?是不是跟钮祜禄氏有牵扯?」和妃难得如此慌张,吓得宜人都跑了些神,许久後才赶紧回了话,这一回宫便发落人下去看看。

日昇月落,後宫的景致总是那样规律,这才晨起而已,外头早有好鸟乱鸣,百花已蓄势待发,准备一展芳颜。景仁宫里却是一片死寂,和妃面色憔悴、头发毛燥,整个人像是虚脱一般,眼下的乌青格外明显,因着平贵人的死,她已三日睡不好觉。

突然,宜人匆匆地跑了进殿,谨慎地福了身子才向和妃耳边小声说道:「和妃娘娘,奴婢细查了一会儿,却只见皇后娘娘的家人送了体恤金去,看来也是没有着落。」

和妃闻言,拖着疲惫的容颜,吃力道:「平贵人一定是有什麽把柄在全妃手上,否则她怎麽甘愿受死,她的家人和钮祜禄氏来往甚密吗?」

宜人突然有一种不安涌上心头,却又不知当说不当说,但又见自家主子发慌,实在是忍不住,「和妃娘娘,就怕......就怕平贵人把自己落水的始末都和全妃说了,或是全妃都查了个清楚,而那平贵人有家人想保全,所以只好为全妃所用。」

和妃思来想去,却格外头疼欲裂,怎麽想都没有结果。若说全妃有平贵人的把柄在手上,她大可以早早禀报皇上,只怕全妃想得更深远,想要用平贵人的死动摇皇后和皇上对和妃的信任,如此一来即可高枕无忧,但再细细咀嚼,平贵人的把柄若真真落到了全妃的手上,全妃哪有不知道和妃在背後操盘的道理,她到底在盘算着什麽?又或者她在等待些什麽。这几件事看起来都风马牛不相及,但底下总有莫名的引力牵引着,使得和妃头疼欲裂。

「这事怎得就这样了结了?她全妃倒是做得乾乾净净。只怕日後皇后娘娘对本宫有疑心,事情就越发难办......唉!真是窝里先反了。」和妃揉了揉太阳穴,觉得有些晕眩,随後赶紧唤了宜人将她扶上床榻歇息。

一阵楠木香气扑鼻而来,内务府又拿了新制的凤纹六和同春楠木扶椅来了寿康宫。太后正品着百果茶卉,精神都在吹凉的功夫上,也就随意叫拂尘下去打理打理。这几日後宫波澜大起,却只有太后仍然气定神闲,彷佛什麽事都没发生。到底,太后这些年来看过的人也多了,死得还大於活的。

无垢见寿康宫人人都忙着,宫女太监四处走动,寻着好位子安放这些上好的椅子,她也正好可以和太后说些话,「太后娘娘,自从十公主回府後,您就不大爱笑了,怎麽也不寻个乐子舒舒心。」

太后轻啜了一口茶水,淡淡说了一句「好茶」,而後彷佛是把无垢先前的话当作耳边风一般,直问她其他事,「事情都办好了?」

无垢知道太后不愿多谈十公主,定是怕讲了就会思念,也就只好禁声,却是太后突然问起了那事。她赶紧凑近太后的身旁,在她耳边悄悄说道:「照太后说的办妥了,福子的家人都安顿好了,她那不中用的弟弟也从狱中放出来了。」

太后闻言,慵懒地点了点头,「也算是成全了她和她那不中用的主子......」

无垢机伶地补上了一句,「太后娘娘仁慈,知道赵氏早已是个皇后的弃子,还给福子这运好的奴婢一个翻身的机会,她以一人换了全家的荣华,也是值了。」

太后却是突然冷冷讲了一句,让无垢吓了一跳,「平贵人的私物都烧了吧?太医院问诊的病历也烧了?」

「烧了烧了!这种东西自然烧了,不会给咱们添乱子的,旁人怎麽也不会知道平贵人的身子其实没那麽差,如今都死无对证了。」无垢的气音像是八月大风夹杂的细雨,看似渺茫却格外刺人。

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举起了保养得宜的手抚了抚鬓角,却仍是叹道:「哀家也算成全平贵人这无用的了,她留着不过是多花开销,总有一天也是得病得耗死,早死晚死都是一样的,只有这将死之人才能一无反顾做出任何事情,哀家也是给了平贵人一个痛快。倒是可惜福子这婢子虽然说动了平贵人将那牛膝绝育汤呈给全妃,全妃那头倒是识破了,锺粹宫的小狐狸又有了一陷生机。」

无垢闻言恨恨道:「这全妃一日能生,她的荣宠就只会多不会减,到时候必定是个大患。太后娘娘就是心软,想着让她绝育,日後等她年老色衰,自会被皇上弃若敝屣,谁知道她这般厉害......咱们可不能再给她留後路了。」

太后听得此言,提起了略略膝舒的黛眉,「她终究是钮祜禄氏家的人,哀家的手再深也不好打向自己的母族,何况平贵人自尽,必定伤了皇后与和妃的和气,说不准皇后早已开始猜忌和妃了。如此也好,和妃为人阴险,日後大阿哥登基,以她的心性肯定会坏我大清万千江山。她俩有了嫌隙相斗,好到的自然是哀家的莲儿,这不就见皇上驾幸永寿宫了?」

无垢听得太后的言语,不经钦佩万分,「从前总听说一山还有一山高,如今倒是给奴婢瞧见了,太后娘娘的智慧果然无人能及。这後宫的一息一吐全在您一手掌握之下,哪个不安分的定要给她颜色瞧瞧。奴婢实在为太后的周全之策所拜服,此计不仅使全妃更加疑忌和妃与皇后,就连皇后与和妃也都有了嫌隙,且皇上对後宫牵扯到平贵人的女子也不得不留下阴影於心。更令人佩服的是,太后娘娘还成全了平贵人及福子啊!」

太后又啜了那花茶一口,「坐山观虎斗,她们尽量费些神,咱们就等着渔翁得利吧!料她们千算万算都算不到寿康宫来。倒是哀家瞧自从皇上封锺粹宫的小狐狸为妃後,莲儿就成日苦大仇深的。看来也要找个机会,让莲儿封个嫔位,如此也不丢咱们钮祜禄氏的颜面。」

无垢坏笑道:「就是就是,平平都是钮祜禄氏,怎麽着咱们祥小主也不该比那全妃差......」

突然外头跑来了小婢子默然,她一见太后便赶紧凑向她的耳旁说道:「太后,和妃那里有了动静,听说是去瞧了平贵人的母家。」

「呵!这和妃果然是长了千百个心眼的,能算到这来已经是不容易了,却是聪明人都有被自己眼睛蒙蔽的时候,她去寻平贵人的母家,哪里会有什麽结果。要知道果子不会自己结出新果,能再生芽的,到底是那不起眼的种子。」太后冷冷一笑,似是能把刚来的春日冻回冬雪一般。她看向手边渐渐冷去的茶水,若有似无地说道:「无垢,茶凉了,替哀家换壶新的吧!」

无垢闻言,自然听懂太后的话里有话,「奴婢这便去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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