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陌上桑 — 第九章:冥印(一)

正文 陌上桑 — 第九章:冥印(一)

自那次与父皇相见後又过了一旬,适逢今夜十五圆月,她仍是坐在这棵梨花树下摸着酒杯,可那眸染温笑、襟沾酒香的男子已不复归来了。终究是她害了他,是她逼他亲手杀了她的,逼他在两难之下决绝而去。可至少他魂归碧落,从此远离满眼丑恶、充斥着苦难的凡世,如今也该觅得好人家投胎了吧,怎麽偏偏只得她独活於世上。回想起那时应是他们都能在地府相遇的,许是看守鬼童或是其他差事之故而错过与他灵魂相聚⋯⋯原来他跟她,始终是有缘无份,是麽?

依眉说赏月最好在前院,能毫无遮蔽地把圆月纳入眼底,睹物思人也好有个寄托啊,她回房前的咕哝被她听见,可她拒绝再让自己陷进那蚀心的漩涡里。院内一地残枝败叶,此情此景,睹物只怕不是思人,而是伤人,越睹越伤,直至困在沼泽中美好的回忆亦一同消耗殆尽。至此一想,李穆贤也没了在院子里赏月的心思,醇酒也变得寡淡无味,悻悻地回到房间。

她双手垫着後脑勺,斜倚在卧榻上任夜色笼盖,也不添烛火,歪过头遥望着窗外的满月发呆。这就是人间啊,清凉的风和着泥香,散着在地府找不着的暖色。

月色茫茫,她也前路茫茫。今後,未知何去何从?

若再自刎,岂不浪费陆炎的心意?且几年前许诺下来的和亲之事,因她昏迷之事已一再拖延至明年六月。若错失今次与柳疆结秦晋之好的机会,闹的不好可能导致两方决裂。而最坏的计算便是向来中立的柳疆改为支持樊川,那樊川的势力便更增强一步。若真如此,燎星就处於势孤力弱的地位,往後与樊川的纷争只会越演越烈,让百姓陷入更困苦之地。纵父皇向她说明这只是缓兵之计,未到迫不得已,绝不会轻易让她外嫁远邦的。然柳疆一向神秘,难以预测事态发展,趁着还有些时候,如今只能静观其变,见一步走一步了。

稍一闭眼,她仿佛要陷入沉睡忘却一身疲乏,脑海中却依稀浮现升起袅袅白烟的清池,几朵白莲飘浮,洁净素雅,兀自於一方天地绽放如仙人出尘的姿容。她垂首,纤手来回撩拨着池水,雾霭氤氲了她的双颊,映在泛起微浪的水中朦胧得如披上一层白纱,烟雾後面,那一张似曾相识,却又不尽相同的容颜。

她还在思索着该如何是好,横梁上突然吊挂着一个男子,墨发垂落,他微愠的脸孔就如此毫无预兆地映入眼帘。鬼,有鬼!还是一只幻化人形的巨大蝙蝠!她即刻坐起身,正欲扬声呼喊,忽闻他冷淡一声:「封!」

「鬼……」她半张的唇顿出的一丝残破音节也硬生生地截断,飘在空气中微弱散去,此外便再不能说出一字。

「若不是我救你出来,你有的是时间见鬼!」睨着她惊恐的眼神,男子的怒气似乎更甚,翻身一跃而下,落地却丝毫不闻响动。来人一身玄蓝长衫,腰间紫玉佩轻轻摇晃,象牙色发带下青丝如瀑,恣意披散於肩背,清雅秀逸却透着些许慵懒之意。他一脸不悦地坐於锦凳上斟了杯茶啜饮,桂花清香溢满,绕在舌尖轻轻卸去他部分躁气,可仍冷眼睥睨着她。

救她出来?她又没遭遇甚麽危险......此刻脑海中隐约地晃过地女诞上那名装扮古怪的男子,又瞥过他腰间闪烁着耀目色泽的紫玉佩,她心中便已确定了九分,遂露出恍然大悟的眼神,莫不成他便是戴着红毛鬼面具的人?

「你该不会待在阴间太久,不愿回去了吧?」他眯起双眸,放出危险的气息。像是想起甚麽,他脸色稍霁,又迳自复倒满茶盏地似是自言自语:「如此一来,我的任务也算完成一半。」

回去哪里?这里不就是她该待的地方麽?她茫然地眨着眼望向他。

说起这个她便气,她在地府待着吃香喝辣的,虽说偶尔被罚去守动物园的日子惨无人道,整体上过得挺身心愉快的。偏偏这种安泰的生活却被此人硬生生地破坏了!且,在过千江上被他的暗器袭击那笔账还未算呢,她搞不好就命丧黄泉,不是,是魂飞魄散了。想着想着,愤怒的话语竟脱口而出,她忽觉竟能开口说话了。

「哼,那也是为了救你!怎麽不奇怪以你凡人体质如何抵受地府的阴寒之气,嗯?若不破除你身上的封印,那群鬼差也不会因怕丑事败露,放你出来。」

那段时间陆炎他们对她照顾有加,才不是他口中所说那般卑劣之徒!她鄙夷地瞥他一眼,但同时心生一股骇意,此人为何能单枪匹马地闯入地府,甚至不受陆炎势力的控制能毫发无伤地走出地府?无论哪样,背景定不简单。

可她分明记着陆炎临别前分明是说故人来接,她长期出宫游历,在皇宫里认识的人不多,可除却血亲与叔父戚辈外,还有谁可称得上「故人」呢?然搜索一遍生平记忆,对他,十分肯定地可说是印象全无。

又是一个圆月了,见她还一副不懂感恩,硬是要装陌路的模样,他不动声色与她四目交投,想要从她眼神里挖出一丝愧疚、卸下她摇摇欲坠的伪装。

两人便如此一时半刻地僵持着。

烛泪正炽滴落至釉漆炬台,倒是他先沉不住气,猛抓起她露在长袖外皓白的手腕,右手一揽,飞身跃出了窗外。

说跃并不准确,李穆贤紧紧地搂住他的颈脖,把兴师问罪的念头统统抛却云霄,她只知道两脚踩不着边,来不及喊出一声救命,她就被一个连名字都不明的家伙淩空绑架了!

当那人的速度渐渐减慢,刷刷的晚风转为轻柔地抚摸她的脸庞,璀璨的灯火在上空逐渐微弱,她压下心底的恐惧,半眯开眼缝俯瞰烟城的夜色,渐渐地睁开眼睛,浮起久违的兴奋。整座城池像被她拢在掌心,规划有序的平房、楼台俯拾皆是。下面摇曳起烛火的雕花窗棂,啊,那是她的寝室!扬起头,无边无际的星子随意地躺卧,连日来翳闷沉痛的思绪几乎淹没了她,而面前如此奇景使她忘记自己还在不着边际的地方,竟伸起双臂打算捞一颗星!

他不悦蹙眉,冷然望着她幼稚的举动,这女人究竟有无弄清楚状况?他可不是带她到这里玩乐的!如蝶翼般的长睫垂下眼睑,轻轻掠过下面湖岸处人头攒动的地方,今夜正好是观夜潮的时节,薄唇一弯,他想到让她自揭身份的好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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