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楊尚閔和他的銥閃光 — 九、夢終點

正文 楊尚閔和他的銥閃光 — 九、夢終點

「『我们如果在梦中害怕强盗,强盗的确是想像的--但是恐惧则是千真万确的。』」

--佛洛伊德〈梦的解析〉

下水前我总是不先淋浴,就嫌那水太冷。坐在第五水道起点岸上,让双脚适应池温後,我手撑抵地板,把自己推进向前。当臀部离开米白色瓷砖的瞬间,身体整个浸入水中,失足跌进去似的,引来救生员一丝瞩目。也许是位於学校最偏僻角落的缘故,放学来使用游泳池的同学很少,正合我意了。水质澄澈,池底正中央以彩色磁砖铺砌而成的校徽清晰易见,伴随波光闪动,感觉摆一摆手就能将它抹掉。

最喜欢游蛙式,优雅地踢着水,是最接近自然的游法,划水的手姿彷佛要一探前方究竟,颇有冒险的想像和精神,以快活自得的节奏挺进,如何做没有人规定,怎麽舒服怎麽游。自由式累人,手脚并用,且平浮水面上,背脊总在风吹过时传来一股寒意,身体正面泡在水里的部分则始终暖和。但比不上蛙式,浑身沉在池中,有更多包覆感。再也没有比水更柔软大肚的存在了。而我习惯蛙式与自由式交替练习,以两趟为单位,今天的目标是一千公尺,来回共十趟。

行道树的小白花飘落在露天泳池池面,换气的时候能嗅到那阵阵馨芳,再次潜入即开始期待下次换气的惊喜;游着游着,听见王菲的歌曲隔墙响起,大概是那个专卖回头书二手书的摊贩摆出来营业了吧,播完〈你喜欢不如我喜欢〉,又播许美静的〈只是这人生〉,播完许美静,竟是〈绿岛小夜曲〉,这次却听不出翻唱者是谁。索性在水中翻了身,从自由式切换到仰式,摘掉蛙镜,朝蓝天白云狂喘,夹带细微的呻吟,只留脚丫子小碎步地踢水。六月放学时分骄阳仍旧刺眼,使我睁不开。人很少,第五水道被我独占,於是闭起眼睛继续仰漂,反正不怕撞到别人。

我心想,假如现在有一架摄影机从正上方拍下,画面定是很唯美。泳池中段可以近距离观察到学生宿舍。想到听说管乐社长住宿,我在漂到那特定区域时朝宿舍别过头去,只看得见三四楼的两间寝室窗口,其中一扇敞开着,却没打灯亦无人影。就要毕业了,毕业後是否会再相见呢?宿舍又被围墙给遮断,心情不由得跟着沮丧起来,我再度把眼睛阖上,脚放弃踏水,像是没电,漂着。

「蹦。」顶到他的同时,他轻轻叫了一下,毫无惊吓意味。

「奕呈?」戴着泳帽和蛙镜实在很难认人,加上我是颠倒看他的五官。

「没想到你也会来游泳阿?」奕呈捧住我腮帮子,让我头顶着他腹部,当他屈身弯下腰和我说话时,几滴水珠沿他鬓发滑落,滴在我鼻尖,害我反射性地眨了眨。「噢,抱歉......」他调皮地笑笑。

「没关系......两天一次吧,天气好才会来。你常常来吗?」

「几乎每天。但为什麽我之前都没发现你阿?」

「我最近才开始。」

「这样阿......话说你刚刚是打算漂到哪里去呢?」他边说边托住我两颊慢慢移动,他在水中倒退行走,我被拉着漂浮。

「我在休息。」

「太好了,我也正想休息。」然後我们开始在第五水道上流浪。

奕呈告诉我许多管乐社的趣事,例如在他们一次三个钟头的团练当中,前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呼吸练习,吸、吐、吸、吐......,做做伸展操,乐器搁在一旁;中间三分之一用来热嘴:调音色、对音准,然後是音阶之类的基本练习,好像有一本叫做「秋山」的谱吧;等到最後一小时才开始练合奏曲......

「那你们天文社呢?都在看星星吗?」

「好像真的只有看星星......」

「会去山上野宿吗?」

「会呀!」

「真好。」

「管乐社感觉也不错。」

「你懂星座吗?」

「你是指辨认星座吗?」

「不是。命理那方面的。」

「你该不会以为天文社办有水晶球吧......?」

「至少懂得分析一个人的性格吧,或两个人适不适合在一起什麽的。」

「你想要我分析你跟谁阿,奕呈?」

「才没有咧。」

「嗯,所以这个腹肌是吹法国号练出来的罗?」我好奇地戳戳奕呈肚子,平常穿制服都看不出来。

「不要戳,会痒啦!......游蝶式练出来的吧。」

「你会游蝶式?」

「你想学吗?」

「佑廷说,他指考完要教我。」

「唉,柏宇也要指考。」

「是吗?」

「小闵,是不是再怎麽亲近的两人,也会被学测和指考分作两堤呢?」

游自由式的少年脚一踢,人已不见踪影,徒留水中一丛晶莹剔透的微小气泡,美极了,但泡泡很快地接触天际消失了。真希望自己也能够在别人生命里留下那样的东西,就像人游走了,在阳光照射下闪耀的泡泡还在。

国中同学说过,我的磁场总是吸引着良善正直者。似乎果真是如此,而我觉得相遇的都能够是好人,为极其幸运之事。

然而我们在某些方面又为何要轻视自己呢?我们是「比较快乐一点的那种悲剧」吗?

想到一些梦想,想去非洲、想去热带雨林、想在太空写作、也想一直待在某些人身边,这些梦想,不可能实现的有哪些呢?

我游着自由式,以不会感到疲累的速度前进。今天是六月十二号星期一,我在这儿游泳的最後一天,剩六个小时就要结束了。

奕呈和我换好衣服步出游泳池,朝校门口走去,我们横越过操场,排球队正在练习,穿十四号球衣的学弟汗流浃背,叼着哨子,负责发球,其他社员排成一直线轮流接球,打完的人就退到队伍最後。甫从云朵背後探头的太阳在十四号球衣学弟颈部反射出白金色光芒。我忽然意识到原来自己想要的所有东西都那麽相像:都是一种从现实的逃离。

「小闵,你怎麽走那麽慢?不舒服喔......?」

我将目光自十四号球衣学弟身上移开,看向他。一道风袭来,吹过我们湿漉漉的发间,从中带走一些负面情绪。

「我只是不知道自己还有什麽地方可去。」

「小闵,醒醒。」他一摇我肩膀我就醒了。第一眼便见到他深邃的双眸,如此耐看,矩形镜框赋予他一股书卷气。这是一个在乎我的人,尽管他不对我多笑。而他也明白:我能谅解他的不苟言笑,我是唯一愿意和他交换灵魂或人生的那个。

我喜欢自己房间以白色为基调的装潢,此刻却觉得过於晃白了。他用手指顺我的头发,耐心等待我神志完全清醒,没什麽表情变化。我发现他纯白的衣服几乎融入背景,日光灯映在他吹弹可破的肌肤,反射似的,显得有些刺眼。一切都太亮了。

「先把灯关掉。」我说。

「那你不能赖床。」他起身,走向墙头的开关。灯熄了,整个房间只剩下卯时晨光柔和的亮度,我感觉很平静。

「爸妈......还有小玟......他们呢?」

「都走了。」我彻底醒了。

「他们会痛吗?」

他摇摇头。「德布西也离开了。」

我随即环顾四处,是的,早已没了三色猫的踪影,但我想我很难去习惯早上醒来看不到德布西趴在胸前被单或书桌上这件事。不知为何,他一唤出牠的名字,想哭的冲动就在我体内爆发了。我的脸孔开始狰狞,不喜欢被看见哭泣的丑陋模样,赶紧拥他入怀。明明是我们俩策划好要做的,想不到我仍然伤心欲绝。德布西早上在我起床後总是叫个没完,牠肚子饿了,要吃早餐;牠不是爱撒娇的猫,十分狡黠,与其说我养牠,我倒觉得比较像牠来照顾我。

「你为牠注射了氯化钾吗?」

「嗯,牠是老猫了,不太会反抗。」

「......那麽,我就只有你了。」

他没有多说什麽,一只手伸进我的衣服里,从腹部游走到胸膛,他的发香飘散在空气里,令人放松。

窗外雨声渐大,很快盖过我们喘息。就在他要褪去上身衣物之际,远方传来警笛鸣响。不只一辆警车,正往这儿驶近,是来抓我们的。

「该走了!」他把脱到一半的衣服穿回去,走到窗前,我跟在他身後,透过窗帘隙缝俯瞰雾蒙蒙的农田和家里那片即将荒废的小菜圃,门口已经停着两辆警车,红蓝色的警灯在雨中相互辉映着。他带我冲下楼,忽然有人按电铃。

「有後门。」我镇定地说。

「先走,在山上的公园等我。」

「你干嘛阿?」我忍不住提高音量,有不祥的预感。

「快走,走就对了!」他转身望前廊跑去,我则朝反方向逃逸,排闼即是占尽视野的山岚、雨雾。警笛依旧,我只能选择继续奔逃。

一夕,我把自身所有洒向虚无的夜空,宣告人间失格。还能去哪里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这场梦里,我犯下滔天大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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