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在作梦。
身体感觉到被人摇晃时,眼神涣散。妈妈伸长手,一把抚在我脸上。动作很轻柔,口气却又像是被传统拘束着僵硬不懂平心静气的指责。
「你在这睡?也太胡闹!已经早上五点多。待会儿还要赶上课,快起来!去洗澡。」
上下睫毛被浓稠的分泌物沾粘,难分难舍。提起手背去擦,化成鹅黄色的膏,乾燥是结晶状,被挤压成细碎的屑。哗啦啦像打翻一陶罐子里黄澄澄的砂糖,全是昨晚流泪的证据。
「知道了。」
身体像被大象踩过,肩颈以下酸痛麻。自以为是豪迈应声坐起,身上那珊瑚绒毯便从臂膀滑落大腿上。瞬间心揪了一下,昨夜她来过,断杼择邻的爱。我明白,惭愧自己大不孝。今之孝者是谓能养,我却常不恭不敬。今日彼时色难有事的是我,竟是母亲服其劳。课纲里的子曰论语,就是这样的光景。原本还不以为然觉得枯燥乏味,现在却是愧疚的无地自容。即使她不说,表面坚强自傲的她,不知是否知晓女儿对自己的享受孤单复制亦然。
内心些许旁徨无助,无人可倾诉。
除了知道隐情的赵孟伦。
洗澡时,回想着梦境。
总盼望能从仍未被覆盖的那些了解。怎知潜意识堪虑堪忧?於是梦境开始在眼前轮回,是风平浪静,是风和日丽,是没有悲伤没有表情的我。身上穿着那件谢青哲挑的洋装,不过长成了长裙。居高的阳台,扶着欧式栏杆。像是与世无争的涉世未深,在撇头的霎那间,对着心爱的人招手前来。告诉他:你看。今天的海好蓝。在伸手去抚开成纱的头发中叉指勾耳,他说:真美。
终归是,与现实总是站在对立面。
谁让我拥抱悲伤与泪水共眠,如此残忍。像四肢全被钉上了木桩,架在准备焚烧成堆的柴火中。是贞德被异端治罪处置时的火刑,是意图当众羞辱的处死。是连自己孤高的自以为都像是藏在严寒冬日雪地窜起的枯木阵,赤裸身体披上单薄破旧的罩衫步履蹒珊的女巫。
在月光下跳舞的妖精不是我,是苏姿颍。
梳洗完毕,出门前。脚步声从楼梯至走廊,似乎是漏了风声,妈妈特地从书房走出来拦我。脸上挂着眼镜,是心心念念牵挂女儿的思绪打断工作的坐立难安。
「真的不舒服,打通电话回家。帮你请假。」
这句话说出口传递而来,我已往前多走几步。回过头,看见她紧抓着门沿,用我鲜少看过的眼神透我。近几次,也只有在机场送别爸爸时才有的舍不得。
多想大声的问,却哽咽在喉,不愿意再提我的伤有多重。
妈,感情真难。
「妈,没事。谢谢你。」
真心诚意的为了亲情的温暖微笑,即使弯的像小桥的眼真有流水而逝。但很快的就抹去了,不留痕迹。又用顾左右而言他的好处搪塞。
「上学要来不及了。先走了哟。」
用幼时天真无邪的模样道别,是否能在妈妈的心里投影出重叠的,童年的我。跨上脚踏车踩踏沿途风景,总又想起与谢青哲走过的那些路,那些记忆。心里再度扬起了沙尘,是沙漠里的瓶中信。风一来,就没了。
突然对不起我自己。用那麽多的时间与金钱看虚幻的故事,却透彻不了真谛。剧情里情情爱爱的东西,在现实生活里竟是痛苦不堪,分秒都蚀人心。英俊高大的白马王子,不也是追求最美的白雪公主吗?赵孟伦的嘲讽,不是攻击而是同情。那天直至傍晚呆坐的公园,是彼此约定的不再为谢青哲哭。
不爱了,就不感触。
只是我守不了约定,才会落得今日下场。
直到踏进教室之前,时常在校园侧门口登记服装仪容不整的学姐早已看出端倪。将脚踏车牵入车棚後被一拐子扯去时,她还多心了我浮肿的眼皮。机警的问怎麽搞的,我却回答不出来。
总不能说是失恋了一整夜,哀戚自己的爱情吧。
我微微颔首,要受罚也认栽了。今日要是真倒楣透顶,我也不觉得委屈。既然都已经沦落到这般田地……
学姐是善良的。她用笔抬高我的下巴,才伸出大拇指翻下我眼袋,仔细端倪的瞧着眼睑色泽。
「学妹,你气色不太好。这麽白,贫血吼。」
她依旧将我的学号登记在预上缴至训导处的名单,却在旁边写了备注。
「我不是害你。我看你这样也熬不过升旗典礼,要不先帮你跟训导主任请一节课?」
「不,不用了。谢谢学姐对我这麽好……」
我忍不住将手叠在胸口上的书包背带。
「我会注意自己的。」
学姐原先还摆严肃的表情,一下松懈下来。不知是不耐烦还是同情。
「只要我站岗便经常遇见你。只是这麽无精打采的样子,还是第一次见。不管怎样,好好保重身体吧。」
唯唯诺诺称是,或许是受宠若惊。简单几句道谢,就忙着离开。
经过操场,红砖道,走廊。
呼吸便忍不住急促,像是呼喊自己快逃。
要见谢青哲。
§教室§
当步行至教室口,脚步声竟能惊动里头的人。我不懂为何里头零星几人会用惊弓之鸟的表情回过头瞪来,直到认清是我。
不是他们期待的人。
我很疑惑。不知如何去解读同学们奇怪的举动,只能悄悄的从课桌椅间的走道小心翼翼的走,直到坐稳在位置上。於是时间走得忒快,班级内逐渐整齐的人影在周围成喧闹,如繁华的人间窜出天庭的愉悦。
湛蓝的天,轻薄微卷的云,嘤呜求友的鸟禽。学校围墙外那头人家废弃的日治时期里町柳杉制的木电线杆,攀满百香果树巴掌大的腊绿叶片。上下交错里藏圆润饱满的青绿色,像圣诞节时孩子贪玩挂满在树梢的彩球。
身旁的座位空着,也代表我内心里的罣碍还未消失。拿着细字原子笔的手指指缘溜了皮,用指头反覆去抠,焦虑扯痛出一条撕裂伤。日光照射在无表层的指纹内,细小渗出血的小孔,凝聚了块宫廷赏赐贵妃的红麝香珠。
流血了,自找的。
毫不犹豫凑到口中吸吮,习以为常。
「喂,这是啥。」
Bird的声音传来,她还未到位置上,先驻足在谢青哲的桌子旁观望桌面。
「什麽?」
我口中还衔着手指,却忍不住转过头,正好与Bird对上眼。
「小柔,这是什麽?」
她用食指弹开桌面那块一张用随堂测验纸折成的爱心。上头的红色水性原子笔的笔迹,彷佛在哪见过。
「这是谁留的,恶心死了。给谁,谢青哲喔!」
一旁较早到校的女同学侧耳听见,惊觉Bird的话中有话,连忙扯着她的手臂要她噤声,低声的唠叨。
「你直肠子,不要命罗。不要乱讲话。」
「我怎样,一大早就看到奇怪的东西,问不得呀。」
Bird翻白眼,一把拉开椅子,坐在座位。在她身边原先提点她的女孩子见她不闹事了,才放心回过身做自己的事。冷不防,Bird忍不住好奇心,快速往後一伸手,一掌把纸条揪在掌心。
「啊。」
像是心脏快跳出喉咙,我吓的不知所措。
那是谢青哲的。
「怕什麽。借看一下,又不会怎样。」
Bird露出天真又得意的微笑,骄傲的一边说,一边拆解机关重重的心型纸条。
「我说嘛,老是偷看我们传的内容,总有一天栽在我手上。这不是没礼貌,这是以牙还牙。非常公平。」
就在秘密随着纸张的摊开,在横竖皱摺中拨云见日。
「啊?」
Bird原先还事不关己的轻松自若,竟然也蹙起眉头,对着内容讶然不已。
「哇靠!告白耶!」
她用着高於常人的音量兴奋大吼,班上其他人早就蓄势待发,一拥而上的要去寻乐子。我很害怕,以为是谢青哲乱写了什麽。急的大声阻止。
「拜托,不要!」
颤抖着的双手不听使唤,叫声却被众人喧腾的嬉闹声给淹没。
「谢青哲,我爱你。谢青哲,我爱你,谢青哲,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Bird逐字念出来的音调随着大夥儿齐声惊呼而变得亢奋,铿锵有力的像是替爱慕者宣示。
「做我的男朋友吧,苏姿颍。」
如雷般的欢呼,同时也如雷般劈在我的脑袋。
「妈的,这张纸里竟然有一百个我爱你咧!」「干,真的假的啦!」「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苏姿颍这女的真狂噎。」「好浪漫喔。」「白痴,这女的有病。」
「我也想收一次这种情书。」「作梦吧你,你没有女朋友!」
从Bird的手上被抽去的情书满天飞舞。大家都笑了,笑容像缤纷的苏打在冒泡。每一只手都经历过的最後,我爱你的字迹被指头磨成了朦胧的红晕,像苏姿颍害羞时的双颊。不,或许,比较像站在门口呆若木鸡的谢青哲。
此时,众人的声音逐渐慢下来。从恢复理智的同学里,我终於能一眼就看见谢青哲。赵孟伦看着我,我明白。但是,我还是只能如濒死般看着情书里被爱上一百次的当事人。
她很爱你。
你知道吗?如果你不想伤害我的话。
拜托我自己,不要哭。
谢青哲,你知道吗?我真的一点都不恨你。我祝福你快乐,我知道你们会幸福快乐,这样就可以了。不要解释,不要你再圆一个谎言试图让我崩溃。
我懂的,你我都可以很好的。
过去那些,
就说一句乾脆的再见,就可以了。
紧缩着身体时,从未释放的终於抵挡不下。我对不起你,赵孟伦。跟你的约定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太痛了,痛的错觉像指头蜿蜒掌心的鲜血,是宿命。
「小柔?」
Bird在混乱的渐缓里察觉我的不寻常,悄然的探。
「我没事。」
低着头,泪水顺着地心引力下坠,在地板上喷匀称的圆。
「你确定?」
正想再往下问,我已经抹去了泪水,从裤子口袋内拿出口罩,挂在脸上。
「我不大舒服,但是已经没事了。」
露出让人安心的微笑,就是功德一件。
赵孟伦从位置上站起来,往谢青哲的方向走去就是伸手一把,两人消失在广场尽头。
於是暂时的雨过天晴,Bird敌不过课堂上的罗唆,只是随波逐流。计算着逮到机会要盘问我一样暂时放我一马,却是魔咒。要段考,老师舍不得下课。要考试,连两堂课则三张考卷。写卷子时,眨眼就流一次泪,流千百回。
马不停蹄的进度,老师终於在中午午膳时放人。我没有食慾,Bird与我去女厕时,却问不出个所以然。一开始她很懊恼,但後面或是想起我的为人,就不勉强我说了。
我知道。是我自己太懦弱了,不是谁的错。
不再管谢青哲,不用再在乎午休怎麽睡,不必再猜想心思。我已经痊癒了,慢慢的就会补足元气。我依然是我,是我这个爱漫画,爱画画的林凡柔。是努力要考上广告设计的我,单纯的我。
赵孟伦回来了,在我与Bird和缓的宁静间穿梭。Bird堆起笑脸跟他罗唆,我却没有表情的低头收拾桌面,准备午休。
「林凡柔,你还好吗?」
赵孟伦的话像刚飞过眼前轻弱拍打着翅膀的白色蝴蝶,在油菜花田形成白雪一片。
「谢谢。」
不要同情我,不要安慰我。
这是我卑微的请求。
Bird与赵孟伦像是默契十足的一同摆出了担忧的表情,只是Bird不说,赵孟伦却还想往下说。Bird明白我,一下就喝声打断。
「让她睡吧。早上来就一副病奄奄,可怜。」
「谢谢。」
像是抵挡不住怜悯我的眼神,我再度向真心关爱我的人道谢。
「快睡喔!看睡醒会不会好一点。」
此时,我已经没有力气客套,一扑便卧在桌。眼泪涌多了,人好虚弱。比重感冒再严重一些,又比痨轻一点。原来人被抽离了灵魂,就是虚有的空绝,没有重量的躯壳。
总之,没有心情再去想那些。
愉悦太短暂,痛却那麽长,那麽深。像哽在喉头吞不下的刺。
§拳击室§
赵孟伦知道,谢青哲是毫无预备的被冲击。他也知道,在这毫无预备之下的牺牲品不是他,是林凡柔。
在两人如男人般豁达的并肩走在路上,有默契的样子又像小孩。在没上锁的拳击教室,躲在里头抽烟也不要紧。半生熟的青少年,不知何去何从的青春岁月。
赵孟伦很想开口问他。因为他满脑子都是林凡柔红着眼眶忍住不哭泣的脸,他不知道怎麽忘记那天在撞球间如何有心意挺身而出冲撞苏姿颍。他更糊涂为何自己会砸了那顶谢青哲买给她的安全帽,还愿意陪她哭到黄昏。
「什麽时候开始载她。」
赵孟伦掩上门板时,在推开的霎那踌躇了。总觉得问的太重也不对。
「你直接讲。」
谢青哲迳自走到老旧的课桌椅旁坐下,独手撑着额头,像在忏悔。
「不是已经。」
吞咽口水的声音在空荡的空间里发出回音。
「你们。」
突然控制不住的,某一种不可言语的激动。
「我们?」
他彷佛是醉生梦死的失魂落魄,喃喃跟着复诵。
「林凡柔!」
难以启齿的终於挤出。
「你在糟蹋她吗?!」
赵孟伦恢复意识时,双手已经揪着谢青哲的衣领。被一把推开而任人摆布的谢青哲,面容苍白的如行屍走肉。在鲜少开窗的空间里,灰尘在光的折射下变成闪闪发光的亮粉,弥漫在四周。谢青哲原先不肯说,後面看穿了赵孟伦的坚决,缓缓的开口。
「你喜欢她?」
绷紧的制服布料化开,揪起变形的领口断了缝线,丢失了钮扣。
「什麽时候?她哭着离开撞球场,离开我的时候?」
谢青哲突然悟懂什麽似的扬起头,用诡谲的眼神击杀赵孟伦。
「她很迷人,所以爱上了吧。」
直到完全放下时。谢青哲像是棵被狂风吹散了枝叶的枯树,赵孟伦则松散成融化的奶油。原先要好的两个人。
「拜托,不要告诉她。我不爱苏姿颍,但我不得不这麽做。」
谢青哲在相隔许久时打破沉默,瘫在椅背上像是个破旧的绒毛玩偶。
「我不知道怎麽去向她解释为了什麽再不得以也要保护苏姿颍,或许是保护她。」
赵孟伦一边听着,一边背对着谢青哲走到沙包前,左右挥拳。
「当我看见苏姿颍羞辱她的时候,我有多舍不得!我很後悔,为什麽我这麽晚才认出她。如果在一开始就搞清楚,在一起的话……」
谢青哲不说了,因为他知道,赵孟伦也知道。
「你说她是你的谁?」
赵孟伦从沈默不语苏醒,一字一字坚决的问。
「现在我只期望她不是我的谁,我不想让她受伤。我必须保护她。」
谢青哲的绝望向上延伸,像是一缕青烟,缭绕在天花板上大小不一布满的锈斑管线。
「那我来。」
像刺耳的煞车声,谢青哲从瘫软颓废中惊觉。
「我来照顾林凡柔。你跟苏姿颍,我就跟她告白。」
赵孟伦言语停留在顿号的时间,如同半辈子。
「她如果爱上我,我就不还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