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离开坟场之後我到附近的披萨店吃蚬肉意粉,透过窗边落地玻璃眺望外面的沙滩,可能只是傍晚,还未到晚上的繁忙时段,生意冷清清的,只有寥寥两桌客人。
我慢慢喝完冰茶,结账离开。
沿狭窄的行人道走向汽车时,竟然又再碰见那女孩。依然是那身不合身的校服,不同的是今次她孤身一人,那跛脚的男人不在身边,尊贵的劳斯莱斯也不见踪影。
她迎面而来,她的眼神明明认得我,却装作看不见,我也照办煮碗。可就在我俩即将擦身而过时,她轻轻唤了我一声:「先生。」我不得不停下脚步,脸上露出询问的表情。
「请问,」她尝试维持淡然自若的神情,大槪值八十分。「请问,哪儿可以找到巴士站?我想回去市区。」
我用右手指指她前面。「继续向前走,三分钟左右会看到一条小径,向上走便是公路。马路对面的巴士站是回市区的。」
她对我展露微笑,说声谢谢,便继续走她的路。我的车就泊在附近,当我掏出车匙开启车门时,回头望了她一眼。
天色已经全黑,在阴暗的街灯下,她的背影显得尤其单薄,像随时会被从暗处扑出来的邪恶怪物吞噬似的。她大概在内心也有点怯吧?
「喂?」我扬声叫她,她转过头来。
「我可以载你去最近的地铁站。」
她没有即刻回答,伫立在路上,犹豫片刻,打量我的脸孔,似乎在判断我的意图。她考虑了一会才折回来。
看到她的迟疑不决,我才开始对她略微增加一些好印象。毕竟,这说明她不是那种没脑筋的女孩。
我打开驾驶席旁的车门让她坐进来,扣好安全带,将车驶离小径。
「谢谢。」她轻声说。
「不客气。」
我的语气表明想保持距离。老实说,直到此刻,我仍然怀疑让一个素未谋面、甚至不知道是否学生的少女坐进我的车是否正确,我只是不忍心眼白白看着一个女孩子流落於无助之境。
「你朋友没有陪你吗?」
「不,是我叫他先走。」
「为什麽?」
「因为这里环境太美丽了,我还想再逗留一会,四处走走。可是因为第一次来,不知不觉行得太远,竟然忘记怎样回头。」她笑说。「而且天黑得很快,四周景色变得完全不同,所以便迷路了。」
我不吭声,她的说词是真是假都好,都跟我无关。
她好像有点累,背靠着座椅,深深呼一口气。「好舒服的座椅。」眼睛透过车窗,望向外面风景。
我没有搭腔。她分辨不出跟刚才泊在路旁的其他欧洲房车相比,我这架十年车龄的日本车根本只算得上是有四个轮胎的废铁。
渐渐接近市区,从大厦发出无数闪耀的光芒就在眼前,她忽然注意到挂在倒後镜上,摇摆不定的白色猫形挂饰。
「很漂亮。」她轻轻伸手去碰它。我瞄了那挂饰一眼。
「妻子挂上去的。」
「呵,原来你已婚。为什麽一个人到赤柱玩?为什麽不带太太一起来?」
她一口气连问几个问题,我只是简短地回答:「她要上班,而我在放假。现在她应该在家里等我回去。」
(4)
我开灯,天花板的吊灯亮了,家里空无一人。
我用遥控器开电视,到厨房倒了杯冰水喝。沙发上有本看了一半的「傅雷家书」。
走进浴室看了看丢在盆子里的待洗衣物,衡量一下,决定明天再处理。
电视正在播放旅游节目,我拆阅了两、三封银行寄来的缴费单,把信封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
坐在沙发上,我忽然想到,这小小的公寓本来不存在任何声音,是因为我回来,才开始出现一连串例如开灯关灯、玻璃杯注满水、揑纸团和电视机声浪等等无意义的声音来。
如此说来,想要找个最宁静的地方独自思考的话,自己的家不正是最合适的地方吗?
何必跑到远远的坟场,然後被迫看少女穿着校服、掀起校裙拍写真呢?
我闭上眼睛,嘴角浮现一抹自嘲的苦笑。
过了片刻,我起身去了洗澡,换上睡衣看完晚间新闻便上床睡觉。
入睡前,半梦半醒之间我彷佛听到自己的呓语:
「反正又无事可做,去哪里都没所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