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忘記我 — 十四

正文 忘記我 — 十四

(32)

「你不用上班赚钱吗?」

这问题她问了不止一次,看来不好好彻底回答她便誓不罢休。

小清每次放学後直接来到我家,有时候身上仍然穿着校服,从挍徽显示那是间毫不起眼的学校。她注视着在厨房忙着切菜的我,不禁狐疑地问。

「暂时不用。」我含糊地回应。

「果然是有钱人。」

我从厨房出来,眼睛盯着电视正在播放的六点半新闻,边淡淡地说:「我说过我不是有钱人。」

「我也说过,在我眼里,你们全部都是有钱人。」

我不置可否的耸耸肩:「你会有这种想法,因为你还未见过真正的有钱人。」

她反唇相讥:「也有可能,是你未曾见过真正的穷人!」

我闻言不禁转过头注视她,她可能注意到我的视线,目光有点回避似的固定在电视上。

不止一次,她的说话会出现某些难以捉摸,深沉的状态,当一个女孩子承载着这份深沉时,会显得有些悲剧的味道。

我再度察觉,她虽然常常来我家,但我对她的背景仍然一无所知,甚至可以说,我压根儿没有想过要问。

我在饭桌旁的椅子坐下,保持着闲聊的姿态。

「你做模特儿赚到的钱呢?」

「都花光了。」你冷淡地回答。

「有多少钱?」

她想了片刻,「没有认真想过,大概万多两万块吧!」

我不禁有点诧异。「一个女学生,怎麽可能在短短两三个月随随便便花掉两万块?钱都用在什麽地方?」

她的答覆还真是模棱两可,她是真的没有深究过,辛苦赚到的钱到底去了哪里。

「我真的不知道,买了几件衣服、化妆品、CD、吃东西,剩下来的借给朋友,不知不觉便花光了。」

「男朋友?」我猜她是不是被人利用,视作摇钱树,可是她摇摇头。

「还未试过恋爱的滋味。」

「你不担心父母看到那些照片吗?」

「他们跟我是不同世界的人,从不翻阅那种杂志。」

「同学呢?总会有朋友碰巧看到吧。」

她眨眨眼。

「被朋友看到那些照片的话你有什麽感觉?」我追问。对这个问题她想了片刻。

「现在想起来如果被发现的话後果似乎满严重的,不过第一次当模特儿的时候根本没有想这麽多,後来当然有点担心,但事实上之後到现在一直没有出过什麽麻烦,所以我想应该不会有问题。」

我说:「以前没出乱子,不等於将来不会出,可能只不过是你暂时的运气好。」

她顿了顿:「怎样,觉得我愚蠢?」

我直截了当。「是有一点点。」事实上应该是説太不顾後果。

「我做模特儿并非为了钱。」

「我明白,你是为了理想。」

她涨红了脸。「你这麽説太过份,我当模特虽然是业余性质,但我有底线。」

「对,对,性感可以,暴露则不行。」

「除非拒绝,如果答应了就要做到底。」她不理会我的嘲讽。「我应承接那份工作,甚至愿意让别人拍内裤照片,是因为他们看到我的存在。可能正如你说的,在心底他们不尊重我,不过,至少我还有值得看的地方,金钱对我来说其实一点也不重要。」

她说的是事实,她在我家吃过某品牌冰淇淋,表示很喜欢,於是我买了足够数量放在冰箱。除此之外,她从未要求我任何经济上的帮助,对我做的家常饭菜也毫不挑剔地扒进嘴里。

换句话说,我们的交往仍然是纯粹的、无条件的。我有时会想,她究竟想从我身上得到什麽。

「你今天特别喜欢问问题。」她边说边把双腿横搁在沙发上,用手指慢慢揉着脚踝。瞄到我的脸色後又把双腿放回地上。

「因为我对你一无所知。」我坦然地说。

「还有什麽想知道?」

我考虑了片刻。「我的蜗居有什麽地方吸引你?」

「你不欢迎我了?」她立刻问。

「不,我喜欢有人陪我吃饭,你来了之後,我无端多了一个聊天的对象。」我说:「不过,我认为,你正处於最活跃的年纪,应该和同伴四处蹦蹦跳跳,惹事生非才对。」

对我的说话,起初她并未说什麽,只是静静地眨眼睛。

「除了学校和回家之外,坦白说,我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而且,我只有你一个朋友。」

之後,陷入了一段短暂的沉默,我有点局促不安,可能是我竟然发现了我俩有相似之处。

「哎,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你拖着我的手上街,也不会有人感到奇怪?」她脸上带笑,忽然问了一条出人意料的问题。

「一次也没有想过。」我回答。

「为什麽?」

我笑了一下:「因为我比你年长二十岁。」

「但凭外表看不出来呀!」她不服气。「你不像三十四岁,我打扮一下,也可以变得很成熟。」

「问题不是旁人看得出来或者看不出来。」我说:「重点是我完全知道。」

她一脸不解,我叹口气,继续说:「我记得念大学那年的暑假,一个人去了纽西兰旅行,住的是最廉价的旅馆、沿途搭顺风便车、捱面包充饥,只看风景,要用钱的地方一概没有踏足。我像个流浪汉一样活了两个星期。

「虽然如此,不过还是失去预算,最後两天简直苦不堪言,连住旅馆的钱也没有,连面包也吃不起。」

我望她一眼,说:「好不容易挨到最後一天搭巴士去机场,去到巴士站才发现没有足够车钱,心情急得不得了,眼巴巴望着那班巴士即将开走。如果搭不上这班车,我便回不了香港。」

「最後怎样了?」她一脸紧张。

「世事往往自有天意。」我回答。「就在我心情最绝望的时候,竟然无意中给我在巴士站旁的椅子下检到一个别人遗下的女装散子包。於是我就用里面仅有的几块硬币搭巴士,顺利返回香港。」

「幸亏那个散子包。」她松一口气的表情流露出一丝天真。

「现在回头看,一切都变得很好笑,那时脸上的窘态简直就像喜剧演员。但对於当年站在巴士旁的我来说,却绝对是惊心动魄的一小时,一生也忘不了。无论是之前或者之後,我都不曾像小偷一样不问自取。

「直到现在,我偶尔会想起那天,想像那个掉了钱包的人长的是什麽模样。她遗失了钱包,会不会因此而错失了人生一些重要的东西?譬如说那钱包是爱人送的订情礼物?」我耸耸肩。「如果我没有拾到它,当然还是迟早会回来,但肯定必须吃更多苦头。」

「很多时候,决定我们命运的关键,往往只是一些很微不足道的事物。」我最後补充:「就像是一个钱包。」

小清听完我的故事,怔住了。「你惊惶失措的表情一定很有趣。」我气结。

「那是几时的事?」

我凝视小清:「是十五年前的事了。」然後说了一个年份。她楞了楞,我点点头。

「不错。」我说,她的反应完全在我预料之内。「那年你还是个呱呱堕地的婴儿,而我已经是个背起背囊到处流浪的大学生。现在,你明白我们的距离有多远吧?」

说完最後一句,我便起身到厨房,打开冰箱拿了一罐啤酒,咕噜咕噜喝了几口。平时晚饭前通常不会喝酒,但今晚可能说了太多话,喉咙感到难忍的乾涸。

小清望着我手里的啤酒罐。「冰箱还有冰淇淋吗?」

「吃过晚饭再吃吧!」我说。

过了半晌,她忽然好奇地问:「难道你以後也是这样过日子吗,每天獃在家里?」

「不,我会再找工作的,现在只是放一个悠长的假期。」

「假期几时完结?」

「到我想找工作的时候。」我知道答案模棱两可,不过,不知道的事只能答不知道,而且,亦无必要跟其他人解释清楚。

「为什麽放那麽长的假期,真的有那麽累吗?」

「一来。」我顿了顿:「二来,也因为没有人需要我。换句话说,我没有非做不可的事,我只是一个很失败的人。」

她静静思考一会,然後又说了一句令人难以捉摸的话来。

「你一个人住这麽大地方,有私家车,不用上班亦不愁没钱用,还算失败?那麽,对於那些连失败的机会也没有的人来说,他们又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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