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
台大巨蛋，各处人们钟表秒针同时划过凌晨六点。
动漫展允许排队的时间，到了。
一个原本和大爷大妈一起跳土风舞的短袖女性停下舞步，转身离开了跳舞队形。
沿着巨蛋晨跑的三个青年直接改变跑步方向，冲刺向一楼入口。
附近麦当劳地下室，坐了一整晚的顾客们同时起身向一楼走，步出店门，三三两两从速食店门口麦当劳叔叔前方疾步而过。
便利商店自动门打开，四、五个手抱报纸的高中女生走出来，後方店员一脸为难向客人告知：「不好意思，今日本店由於周遭活动缘故，不提供大钞换零服务。」
各式各样的人们，不论男女老幼、胖瘦高矮，从巨蛋附近各个潜伏角落冒出身，直直向前走，有些甚至小跑起来──
足以绕行巨蛋三圈的排队人龙，就此绵延无绝，不断增长起来。
都是为了每年两次的大祭典，今日开始，为期两天的动漫展。
而外头不管排得多长，都不关我的事。
巨蛋里，已经先社团入场，不用加入排队人潮的我得意仰头呵呵。隔壁的摊主诡异看我一眼，默默把样本书转移到另一边。
当然，社团入场是好，但还是有些困难要解决的。
十几个装满弟弟新书的纸箱叠在摊位後方，从下方仰望而去，威压颇是惊人。
我手叉腰站在纸箱前，摸摸下巴，思考该如何整理这些箱子，开始贩卖时才方便从里头把书拿出来。
还是先把赠品特典的箱子拿下来，分开放吧。
我拉过椅子，站高了去拿最上头的纸箱，嘿唷一声把它抱到胸前。转过身时，另一双手伸来接过箱子。
难得没穿衬衫，穿了一件星际大战T恤的施学劝站在我椅子旁，接手了我手上纸箱，放到地上。
「施学劝，又是你？」我瞪他，转身把另一箱特典拿了，跳下椅子，把纸箱放到第一箱特典上叠好：「你怎麽会在这里？」
「学弟找我来帮忙的。」他温文笑：「他说人手不足。」
「他社团的学弟都没空？」我扬眉：「竟然找到你这里来了。」
「我会是一个很好的、你们怎麽说的？」他想了想：「摆摊小精灵？」
「呵呵。」我回应他：「我们开场後就知道了……话说回来，原来你是星战粉？」
「什麽？」施学劝一愣。
「星际大战。」我指指他T恤：「怎麽，你不知道？」
「呃，不，我知道啊，」他拉了拉自己衣服，看我：「你不喜欢？」
「还好。」我假笑，送他一个瓦肯手势：「我比较爱星际迷航，LLAP。」
「喔……我个人对这两样没有偏好。」他点点头，斯文道：「只是这件T恤是学弟送我的，你们是姐弟，我以为你也喜欢呢。」
被倒打一耙的我闭上嘴，直接收回瓦肯问候手。
施学劝跟着我在摊子後坐下，环顾周遭准备摊位的摊主们，有点好奇问：「我是第一次来，动漫展都这麽多人？」
我看了看他，突然笑了。
而活动开始入场後，我保持同样的笑容，看施学劝直接被汹涌而入的买书人潮虐翻！
「这活动是全国动漫同好们的大事，光去年，短短两天就有十二万人次。」
弟弟第一天预备的书量不到下午一点就卖完，在摊位桌面放上完售牌子，我凉凉对施学劝道，幸灾乐祸用一瓶水去戳他後脑。
第一天的时间已经过去一小半，参展人群还是不停涌进会场，经常可见整个走道都被堵塞得动弹不得的窘境。离我们不远处，正好一个工作人员开始他疏通交通路线的大业。
海报如中世纪旗帜於各个角落舖展，从巨蛋四楼的观众台看去，应该是一眼看去便数以千计头颅、人类彷佛蚁群钻动的惊人景象吧？
热闹喧嚷、鲜活喜悦，这便是动漫爱好者的大祭。
「完售了吗？」又一个女孩到我们摊位前问，一脸震惊。
不理会旁边一脸失血过多的施学劝，我给女孩一本册子，展露专业小精灵的笑容。
「第一天的书完售罗！你可以选择明天再来买第二天的份额，或者留下资料，活动结束後，我们会email通贩资料给你。」
「也太快卖完了吧？我排好久的队，一入场就往这里冲耶。」女孩哀叹口气，向我挥手：「我明天再来一次吧，如果没有的话，明天也可以再填通贩资料吧？」
「当然可以，慢走唷──」我笑眯眯送走客人，坐回座位上才对她背影笑一声：「这时间才进来，怎麽可能抢到本子呢？」
「这时间？」施学劝抬头看表：「已经快一点了，十一点入场，所以她在外头排了快三个小时？」
「不只啦，看时间预估，她应该是九点左右开始排队。」我用参展超过十年的经验推断：「不过九点才开始排，还是太天真。多数人六点前後就会抵达会场，准备抢位子了。」
「六点？」施学劝托颊微讶：「等於说，他们到十一点前至少要等五个小时？那麽拼？」
「作者的书是有限的，想要和所有人抢书，就要比所有人早出发。」我回答，不无缅怀：「想当初，我们还是彻夜夜排呢。只是最近几年人变多、活动规模大了，主办单位只好规定了六点才能开始排队。当年可真是热血啊──」
「如玉──」
摊位前方传来呼唤，我抬起头，看到姐妹们的身影，惊喜站起来挥手。
「你们来啦！」
「少傻了，」阿簇哼笑，手上提袋沉重：「我们当然是抢完本才来找你。」
「有帮我抢到本子吗？」我向前倾身，恨不得跳出摊位：「我的本本本本本──」
「别担心，在这里。」小花温柔笑着，把我托她们买的两袋书递来：「你今年怎麽没自己去买？都社团入场了。」
「嘤嘤嘤，你们最好了。」我感动接过书，宝贝似地抱在怀中：「我家那个没良心的小鬼逼我抢他同学的本，我根本来不及买自己的──多谢你们啦！」
「先不说这个。」月牙笑眯眯拿出手上的书，逗弄笑意看我：「如玉，你看这是什麽？」
我大惊失色。
「是！签！绘！」惊叫：「你怎麽会有这个大手的签绘？还有亲笔签名？」
「作者大大是我学姐的学姐！」月牙得意微笑：「後面那一排摊位全都是我学长姐，我一路走过来都是伴手礼！你看──」
她朝我亮出纸袋里满满的本子和周边，我简直被闪瞎眼。
「这是赤裸裸的炫耀……」
我还没哀嚎完，旁边有人声音又说。
「啊，你们都在这里啊！」星星小碎步蹦跳过来，後面跟着小萝。
我们一群人惊叹出声。
星星姐妹今天cos的角色是某部动画的男主角兄妹俩，只见原本一个娇美女孩子套上假发，脸妆美如陶瓷娃娃，一身男装却俐落帅气；另一个小女孩身穿动画中的白裙装，简单但样式可爱。星星和小萝笑着拉手旋转一圈，摆出那对兄妹角色经典动作。
「怎麽样？」她自信抬头，小萝则害羞地笑。
我们一圈人鼓起掌来。
「太像了！」
「小萝好可爱！我也想养个妹妹啊！」
「还原度百分百！除了身高！」
星星踩着超级厚底鞋，差点跌倒。小萝在旁边掩着嘴笑起来。
「说好不提身高的！最好有人可以随便长到一百八啦！」被踩到痛处的星星翻脸，我们全体人员忍住偷笑。
「好啦，我们也该出会场吃午餐了。」如常担任队伍领袖的芭芭拉拍两下手，决定接下来的行程。她看向我：「外面在下雨，你们不好出去吧？如玉，需要我们带饭给你吗？」
「好唷！」我高兴举手：「我要吃超商的麻婆豆腐烩饭！还要一杯咖啡！」
转头拍拍隔壁正在滑手机的施学劝。
「那你呢？你要吃什麽？」
「嗯？」施学劝抬起脸看我，摇了摇头：「不用买我的。如玉，你应该也不用买午餐。」
「啊？为什麽？」我一呆。
回答我的疑问般，姐妹们後方传来熟悉声音。
「姐，学长。我给你们送肯德基来了。」
用摩西分红海那架势出场的，自然是我家小鬼头。
***
我们三人啃着炸鸡。
早就从芭芭拉口中得知最近的事情，姐妹们在看到我脸色後，不无同情轮流拍拍肩膀，组队离开了。我默默看着施学劝接过弟弟的爱心午餐，然後坐到後面进食，换弟弟来坐他的位子。
我心痛看着弟弟。
「姐姐给你当了好几年小精灵，你连一块面包都没给我送过！」
结果施学劝一来，中午就有肯德基外送，天理何在啊？
「我刚好经过附近。」他看我一眼，随手滑手机游戏：「对了，明天第二天，人比较少，我就不请学长来罗？」
「你要抛下姐姐，跟他出去？」我震惊。
「什麽东西？」他奇怪看我：「我没事跟学长出去做什麽？」
「喔，那就好。」对嘛，两个人都不来会场，也不代表他们要一起出门玩啊。没事自己吓自己的我拍拍胸口，实在是最近风声鹤唳得太严重了。我赶紧又问：「你饭也送到了，什麽时候回去？你不是都不自己顾摊的吗？」
弟弟皱着眉盯我，後面施学劝倒是站起来，用卫生纸擦擦全是炸鸡碎屑的手。
「我去贩卖机那里买喝的。」他笑问：「学弟、如玉，要喝点什麽？」
「咖啡。」我和弟弟同声回答。
施学劝挑了挑眉，手收进牛仔裤口袋。
「OK，那我先过去了。」
我们姐弟目送他从摊位後方离开，弟弟才又转回头看我。
「姐，你最近很怪。」
「有吗？」我面不改色拿出本子，开始翻书：「你多心了吧？」
「那前几天，你为什麽要去簇簇姐家住？」他问：「还突然把书搬回房间？」
「我去朋友家住两天，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我不耐烦：「然後，那些书本来就是我的，放到我房间有什麽不对？」
「好吧，没什麽不对。」弟弟又问：「你刚刚又为什麽赶我回家？有那麽急吗？」
「我没有赶你。」皱眉，找藉口：「这里太挤了，挤不下三个人。要嘛你留下，要嘛施学劝回去吧。」
总而言之，不要两个人都在这里就好。
「这一点也是。」弟弟说：「你对学长关注也太多了吧？」
「我──」我瞪过去，还没说话呢，又一个弟弟的读者凑过来。
「请问……」这是个文文静静的女孩子，怯生生问气氛不好的我们两人：「藏娇大大……这次的新书卖完了？」
「完售了。」我说，敬业地在转头瞬间挤出笑容：「你可以在这里留通贩资料。」
「那……明天还有书吗？」她小声问。
「明天还有书。」看这小羊一样的女孩子，我和气了表情：「不过可能要早一点来排队，通常第二天也是过一点就没书了。」
「是、是吗？我知道了……」女孩子怯怯回答，又慌手慌脚从包包里找出一包绑着蝴蝶结缎带的巧克力糖：「那个，这是小礼物，请笑纳……摆摊辛苦了！」
「哇，谢谢你喔！」我笑了起来，不理会旁边依然臭脸的弟弟，拆开一份赠品，送她一张明信片：「来，礼尚往来！谢谢你的点心罗！」
「啊，不会，也谢谢你。」她开心笑起来，小心把明信片夹进书，放入包包，又抬头来羞涩微笑，像一朵无害小花一样：「你们两位……认识藏娇大大吧？」
我看一眼身旁不吭声的作者先生，向可爱女粉丝笑。
「当然认识啊，怎麽了吗？」
「那，可以麻烦帮我转达吗？」小女生可爱的粉色唇瓣动了动，她鼓起勇气，认真向我和弟弟开口。
「不管他是女生还是男生，都祝藏娇大大和他的竹马学长幸福快乐！白头偕老！」
摊位上一阵静默。
女孩子害羞笑了笑，向我们一鞠躬就小步跑掉了。我闭着嘴，死死盯着桌面，不敢看向坐在旁边的弟弟。
良久，弟弟才慢腾腾发话。
「姐……」
「好奇怪，」我打哈哈：「她好像误会什麽了呢！」
「别装了。」他瞪过来：「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跟你有关吧！」
「我，」我悻悻然：「我不过就是上了论坛，发了求助帖而已嘛！」
「求助什麽啊？」弟弟大怒：「你到底造成多大一个误会，才会有人来祝我白头偕老？究竟说了什麽鬼东西？」
「我、我这不是烦恼嘛，当然想找个人问问！」我恼羞成怒：「那你呢？你就知道事情怎麽解决？你有没有想过爸那一边怎麽办？」
「什麽怎麽办？」
「你没想过？你又想跟爸吵就对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麽。」弟弟火了：「但如果是我跟爸之间的事情，不需要你插手！」
这麽说可能很老派，但那瞬间，我真的觉得脑袋里一根弦断了。
「不需要我插手？」猛然站起身，摊位的桌巾都乱了，我气得颤抖：「不需要我插手，你又要跟爸再上演几年你看不见我我看不见你的戏码？为什麽你总是这样一意孤行？把家里搞得鸡犬不宁很好玩吗？你跑出去那几年，有没有为妈想过？有没有为你姐想过？」
「你的意思是，当年我不应该照我想要的来写小说？」弟弟也站起来，直面我质问：「老爸不能接受BL文，是他自己的观念问题！你要我配合他，放弃写文吗？姐，你对宇宙的大和谐就这麽有兴趣？」
我瞪着他，抓起速食店附赠的餐巾纸，把吃了炸鸡的手指擦乾净，然後揉成一团扔到他胸前。
「我只对我们家的和谐感兴趣。」我说：「当初你和爸吵架时，一定连这两个字都没想到过吧？」
我没去看他表情，扭头便往会场外走，对正巧回来的施学劝也当做视而不见。而大学生站在原地，把从他胸口掉到桌上的餐巾纸狠狠扔到地上。
坐在他隔壁的摊主，默默又把样本书往旁边挪了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