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的落雪不停。
燕绍祈总觉得有些发懵，他出自苍云军，打自自己有记忆以来就是这般漫天飞雪的景色，当年父亲跟着燕忘情出战雁门关却战死沙场，自此以後，就只剩下苍云城前的一片白雪，以及他们苍云战甲上的黑铠金边。而苍云军是复仇的军队，多半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捣鼓江湖事，终年镇守北地燕绍祈自然也没有更多的见识资历。
因此当他看见了那个显然并属於这块地的大红色军袍时霎时是愣了半分。
「……那一队是怎？」燕绍祈低声的问着身旁的同门。
「哦，阿祈还没出过雁门关所以不知道吧。」那年纪较长的苍云说道：「那个是天策军。」
「天策？就是在洛阳那人称东都之狼的天策军？」燕绍祈扬眉，「他们来这雁门关是要做什麽？」
「谁晓得，就这点人总不可能是来支援的吧。」那同僚耸耸肩，也不明白。
燕绍祈斜眼瞄了那烈红色的军装一眼，心中有些不屑。
曾经多次听别人提起当年明教之乱时天策军的勇猛，也常听人说道天策军於马上作战的水准之高江湖无人能及，不过燕绍祈就是感到不是滋味。
该怎麽说，来了战场上还骑什麽马耍什麽大枪？会骑马难道守得住城吗？
「阿祈，你的厌恶太露骨了点。」
「……嗯？」
他身旁那名同僚名字唤作林韦，林韦笑着拍了拍燕绍祈的肩膀，「既然能被叫做东都之狼必然厉害，可别去找人家的碴啊。」他道。
「我没有那麽无聊。」燕绍祈冷冷的说。
「还不知道呢。」林韦不可置否的耸耸肩，边甩着陌刀边走远，「天知道你会做出什麽事。」声音渐行渐远。
燕绍祈咋舌，眼仍瞧着面前这队天策兵。
这时他看见了那队士兵中一个年轻的面容，高傲的举着长枪，年纪看来与他相仿的少年，同样一席赤红色的天策军装在寒雪中挺立而站。
那年他正值十六，第一次见到李成允的那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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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应元年，唐代宗继位，并借回纥之兵收复洛阳城。
燕绍祈挥刀斩下混入流民堆中的狼牙军密探，甩乾黏在上头的血渍。如今这把盾刀与同他一同闯荡江湖十几载年，他扬头望着洛阳城的天空，距离当年他学成离开苍云城也过了十年，今年的他二十六。
话说安史之乱已经六年多，燕绍祈望向洛阳城的另一头，虽然城北仍然被狼牙军聚守，但也是好不容易有所进展吧，他将自己的委托给托付乾净，独自一人在城中漫步。
他奉长孙忘情统领的命令出来江湖混迹，已经许久未曾回到苍云城中，正好接到消息说了长孙统领带队来支援洛阳城，便通知他於这个城中碰头汇报，这显然是自己来的早些没见到人，只好在城中绕绕顺便顺手解决居民们的困扰。
如此想着自己也出来十年了，他边是感叹时光的荏苒边往城南侧的小面摊走去找些东西垫肚，刚坐下未出几分钟椅子都尚未坐热，不远处便看见穿着一身醒目烈红色军装的身影走过来。
「咦？」「欸？」
燕绍祈发出惊讶声，同样来人也对出现在此地的他发出讶然之响。
「......哈哈，这不是绍祈吗？」来人露出开怀的笑容，「好久不见了，还记得我吗？」他问。
自然是记得，他不曾忘过，他心下一紧，记忆中那个飒爽於落雪之中的身姿又渐渐浮现出来。
「......成允。」他说。
眼前的人名叫李成允，天策府一员将帅，对方身上那一套完整的儒风勾勒出他征战沙场的肌肉线条，白色的发饰连缀着一头黑色长发飘动在燕绍祈的视线中，他望着李成允朝自己勾起帅气的笑，然後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来。
「小二，来碗腱子面吧。」「好咧，军爷稍待啊。」
唤了小二去忙事後，李成允对他笑笑，接着说道：「想不到居然在这里遇到你，怎麽？来一睹洛阳城的风采？」
「不是，我和统领约在附近见面。」燕绍祈说：「刚到不久。」
「哦？所以长孙统领人也在洛阳城吗？」李成允的眼睛一亮。
燕绍祈微眯起眼，「不，我尚未找着。」他道，眼睛端详着对方放在木桌上的那双手，「你呢？」
「我？喔，我来这儿吃饭的。」李成允说道。
「......」暂不予理会他说的废话，「天策这次没有出兵洛阳？」燕绍祈问。
「有，当然有。」李成允理所当然的回答道：「只是现在咱们正致力於收掉天策领地内作乱的狼牙兵，尽管距离近了还是有些棘手，大概也无力再派更多的兵力支援洛阳城。」
「那你在这里做什麽？」燕绍祈挑眉。
「自然是来支援洛阳的啊。」李成允直拗的说道。
「你别那种表情，我说的是真的，天策府再忙也是有做支援的，我便是那个其一。」见了燕绍祈不甚信任的表情，李成允辩白道：「李承恩将军这次挑来洛阳的都是混迹过江湖的精兵，不选我要选谁？」他高傲的说。
「想不到李统领也会看上你这个只有骑马强的白痴。」燕绍祈冷言讽刺道。
「少罗嗦，上战场还要拿盾的鳖三是不是已经在桥头边重伤过啦？」被这样说的李成允自然也反讽回去。
「……」燕绍祈斜眼撇着他，「只会往前冲的笨蛋。」
李成允不甘示弱，「龟缩不前的胆小鬼。」
「你那把磨不利的长枪。」
「你那个轰一炮就碎的盾。」
「没脑子。」「没胆子。」「脑弱。」「吃货。」「蠢！」「嫩！」
眼见对话越渐幼稚，顿时两人一同沉默了半晌，然後同时笑了出来。
「哈哈哈，绍祈你和我可真是一点也没变。」李成允开怀的大笑着，险些逼出眼泪来，「咱们十年前在苍云城里也是这样吵的，真是怀念。」
「像个傻子一样。」燕绍祈摇摇头，嘴角边却也是一抹笑容。
两人向小摊点的东西也上来了，李成允端着自己的那碗腱子面，眼偷瞄着桌子另一端人面前的四碗饭和三盘菜。
「你那个食量还是一样吓人。」「……啊？这只是七分饱的量。」
李成允嘴角微撇，只好暂且不管那个巨食苍云扒饭专心吃自己的面。
「说到这，你有听说过吗？」燕绍祈突然道，边扒饭。
「听说什麽？」李成允抬头问道。
「洛阳城的近况。」燕绍祈说。
「喔，你是说咱们皇帝借了回纥利收复洛阳一事吗？」李成允咋舌道：「倒是赶跑了狼牙却放了一帮蛮人进来啊。」
「听说似乎与回纥那有订什麽盟约。」燕绍祈淡淡的说。
「什麽盟约？约好了他们可以咱们城里到处肆虐拉屎？」李成允十分不以为然的说道：「我昨天才替咱们天策府的一位家眷老妇赶走一票回纥人，真是，不敢相信天府要借这种人的力才能拿回城。」
李成允的语气愤恨，确实，燕绍祈也对这事非常不开心，他嘴里还吃着菜叶，静静的听着李成允发牢骚。
「……江湖人士在城内这样乱搞说不定正和他们的意。」燕绍祈淡道。
「喔？」李成允挑眉。
「而且大概回纥人这次进京也没安什麽好心。」燕绍祈说，吃下最後一口饭。
「你怎麽知道？」李成允问。
燕绍祈眼神往西侧的方向撇，李成允跟着望过去。
「回纥人不肯听从洛阳城官兵的管制，私自在同文馆架设了据点。」燕绍祈说：「我已经溜进去过了。」
「啊？溜进去了？！」李成允一愕。
倒是燕绍祈喝了口茶，「嗯，也没什麽，装成了仆人跑进去偷听了就是。」他说：「洽巧听见了回纥王子和宰相的对话。」
「那你听见了啥？想造反？」李成允兴致盎然的凑向前一问，燕绍祈眉头微微一皱，避过对方晶亮的双眸。
「不知道。」他说。
「哈？」李成允歪嘴。
「只知道他们似乎别有用心，其余的就不清楚了。」燕绍祈道。
接着是一阵短暂的沈默，李成允坐回位上，吊着眼不知在想什麽。
然後他便唤道：「欸，绍祈，咱们……」
「想要再溜进去的话就别想了。」燕绍祈开口打断。
顿时李成允一阵踉跄，「我话可还没说完。」他抱怨道。
「就凭你那颗脑子里在想什麽难道还不好猜？」燕绍祈斜眼撇他。
「你是在暗指我脑袋不好用吗浑蛋。」
才不是，你这个只会冲锋陷阵的傻子。
「……我只是要告诉你，」半晌後，燕绍祈道：「我上次闯进去纯属侥幸，要是在继续这般贸然往前的话说不定会影响大唐和回纥的合同。」
「咱们江湖人才不管这些。」李成允昂然道。
「别闹。」燕绍祈说，举起挂在手边的陌刀刀背轻轻的往李成允的上臂一拍。
李成允显然一愣，燕绍祈又继续说道：「这件事我会跟长孙统领报告一声，你就别去凑热闹了。」
「哦，喔……」李成允揉揉手臂，应了几声，却随即又撅起嘴，「啧，真无聊。」他道。
燕绍祈抬眼望向有些闹别扭的天策，微微一哼，「不然你陪我一起去找统领吧。」他说。
顿时听见这话的李成允眼绽精光，「哈啊！这可是你说的！」他大声的说。
「前提是长孙统领还记得你。」燕绍祈低下头喝茶，冷言讽道。
他一直知道李成允十分仰慕长孙望情统领的风采，燕绍祈眼神间还是一黯。
「不记得就算了，再记一次不就成了？」难得没有出言反讽的李成允说，哼声，「说好啦，你可一定要带我去啊！」
「好好好……」燕绍祈不耐烦的挥挥手。
「你敷衍我啊那动作……」
「嗨呀，这可终於找到了。」
本正要继续吵下去的李成允突然话一停，转头望向那个声音的来头。
一个年轻的天策弟子向两人微微一礼後便让出身边，站在他身旁的是一名衣冠体面的白发老妇，见到李成允後即露出了老老的笑容。
「……啊，老婆婆。」李成允思想了半晌後快速说道：「怎麽跑来了？难道那些回纥人又跑来乱？」
「不，不，小兄弟你替我在府上配置的兵都非常的强悍，我不担心这个。」老妇人缓缓的一笑，「还真是非常的谢谢你了。」
李成允揉揉鼻子，显得有些不好意思的红了耳根，但他很快的注意到燕绍祈狐疑的视线，连忙道：「哦，绍祈，这位是李婆婆，就是我方才同你说的天策府家眷。」
燕绍祈望着那个白发斑斑的老妇朝他点点头，尽管已经是年近古稀的外貌，对方的眼中却仍能明显的看见那股傲然之气，「老身名唤芳华，嫁入李家後冠姓为李。」李氏说道：「我们一家的男人都是天策府的精兵，现在也只剩我一介老弱屈居於洛阳城中。」
「我叫做燕绍祈，出身苍云军。」燕绍祈仅简短的自我介绍。
「苍云军吗？」李氏回应道：「你们军队在雁门关固守城池抵挡狼牙军的功勳我在洛阳城也时有耳闻，是只如盾般守护大唐的勇猛军队。」
「......是您谬赞了。」燕绍祈低声应答，微微低下头，略赧。
李氏和蔼的朝他一笑，不说话。
「那，李婆婆。」李成允赶忙开口问道：「怎麽突然来了？还请咱天策的同袍来找我？」
「喔，是的，差点聊上天了。」李氏说，恍然，「老身有些事相托，既然如此就委予两位吧。」
「……这样可好？」燕绍祈问，在场显然原本只是要委托李成允的。
却是李氏还未回应，李成允便大声的说道：「当然好啊，多个人手多份力，绍祈的本事可高着。」他不知何来的自信。
「白痴，又不是这个问题。」燕绍祈猛地朝人翻白眼。
瞧着这幕的李氏淡淡的笑了笑，「来自苍云的小兄弟别担心，这并不是什麽只能委给天策府的任务。」她道：「瞧成允小弟这麽信任你，想必也是值得依赖之人。」
又未等人开口，李成允插嘴道：「绍祈当然是值得依赖的人啊！」
「闭上你的嘴！」燕绍祈往李的侧腰打上一拳。
李成允唉痛了声，却是李氏笑得更家深邃，「两位感情真好啊。」她说。
「才不好呢。」燕绍祈喃喃。
也许吧，真的不好。
「总之，」李氏轻咳，「老身想拜托两位替我去寻个人。」她道：「他的名字叫做杨采。」
「……女的？」李成允问，听这名字挺中性。
但李氏摇了摇头，「不，是个男人，而且还是天策的精兵。」她说。
燕绍祈默默的将眼神往身旁的天策身上飘。
「……看什麽看？你以为我认识吗？不想想整个天策府那麽多人。」李成允大声道。
「嗯，反正我也没指望你。」燕绍祈如是说。
「……干。」
忽略那一声来自天策口中的脏话，李氏继续说道：「如果可以的话，请帮我找到他，然後，」她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纸，「将这东西交给他。」
燕绍祈手接过那封信，不知为何信纸有些旧折，就像是已经握在手里很久了一般，他沉吟，转身将信递给李成允，李成允则快速的将信件收入囊中。
「李婆婆，我们会帮您这个忙去打听这个叫杨采的人。」他说，眉头微皱，「我们会尽力。」
「嗯，我知道，你们就力能所及的范围便可。」李氏微叹，说道：「如果真的找不到的话也是命定。」
「不，不是的，李婆婆，最近天策府应付了几场大战……」李成允道，有些难以启齿。
「是的这老身知道，所以怎麽……？」
「嗯，该怎麽说才是……」李成允略困扰，搔着发根。
身为军人，他知道对方在顾虑什麽。
燕绍祈淡然的望向他，便镇定的接下去说：「数个月前天策於怀州城的战役死伤残重，所以说不定这个叫杨采的人已经死了。」
「欸，何必这麽直接？」李成允低声腹诽。
「我讨厌弯弯绕绕。」燕绍祈道。
李氏听着燕绍祈的话愣了半晌，有些茫然的望着他们。
然後笑了出来，无奈且了然。
「啊，是呢，说的也是。」她说，摇了摇头，「不过两位尽管去找便是，我能确定杨采他还活着。」
「欸？」换成李成允愣愣。
「怎麽说？」燕绍祈问。
「因为我五天前才见到他而已。」李氏笑道。
......好吧，理由充足，燕绍祈也不再说什麽了。
李成允轻碰着自己的行囊隔着布摸着刚刚被收进去的信件，抿抿唇，「方便请教一下原因吗？」他问。
「为什麽想知道呢？」李氏笑着问，丝毫没有被冒犯到的意思。
李成允沉默，这个问题他也说不上来。
「嗯，算了，也不是什麽不能说的事......」李氏未等李成允的回答，便继续说道。
「因为是杨采将我儿子的屍骨带回来的。」